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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贛州監獄6年8名囚犯死亡 家屬集體上訪
監獄高墻外。澎湃新聞 實習生 楊海 圖
贛州監獄大門。澎湃新聞記者 趙崇強 圖
贛州市檢察院門口。澎湃新聞 實習生 楊海 圖
1月份的贛州,即使晴天,潮濕的寒風依然吹得人瑟瑟發抖,一道四四方方的高墻立在贛州西郊,高墻之內就是贛州監獄。
寒風中的鐵絲網紋絲不動,而墻內的世界就像一個難以解開的謎。
澎湃新聞調查發現,2008年至2014年間,已發現并確認死亡的贛州監獄服刑人員即有8人,其中,僅2014年下半年就有3人。
8人中5人皆為突發疾病死亡,1人被其他服刑人員殺害,1人墜樓身亡,另有1人死因不明。
數年來,多數死者的家屬各自上訪,至少6人的死亡被質疑為獄方的責任事故,他們提出的第三方尸檢、查看完整監控錄像等要求,幾乎都遭獄方拒絕。
2015年1月8日,4名死者的家屬走到一起,開始集體上訪。
死亡
王淑珍(化名)花白的頭發凌亂地散落在臉上,膚色黯淡,眼角低垂。她站在贛州市檢察院門前,雙手捧著一張年輕男子的巨幅照片,這顯得她身材更加瘦小。不少過往的行人駐足圍觀,好奇地打量著這位“申冤”的老人。
她沒有理會行人,眼睛木然地看著前方,嘴里在不停地低聲重復:“我兒子是死在監獄的,他才28歲......”
與王淑珍同行的還有另外3個家庭,他們都有親人在贛州監獄內死去。在無法得到,或者得到了不能令他們信服的官方答復后,他們一起走上了“上訪”之路。
1月8日,他們一行20多人拉起橫幅,在贛州監獄、贛州市政府和贛州檢察院門口,要求“調查真相,討回公道。”
全南縣的鐘小娟是他們中一員,她的哥哥鐘旭輝2014年底在贛州監獄突然死亡,這也是澎湃新聞所掌握的2014年在該監獄死亡的第三個服刑人員。
36歲的鐘旭輝入獄前身體健康,忽然在監獄“心源性猝死”,監獄的說法無法讓鐘小娟信服,而要求觀看完整監控錄像遭拒,更加重了她的懷疑。
鐘旭輝的蹊蹺死亡被媒體報道后,鐘小娟開始關注贛州監獄的其他服刑人員猝死案例。很快,她找到另4名死者的家屬,在歷經“勢單力薄”無疾而終的抗爭后,5家人最終選擇“抱團取暖”,走上集體上訪之路。
1月8日凌晨5點,天色未亮,鐘小娟一家8人擠在一輛租來的面包車上,從全南縣的山村駛向200多公里外的贛州。
幾乎同一時間,贛縣的王斯均也駕車前往贛州為父親王慶禱“申冤”。
2013年10月,52歲的王慶禱入獄12天就因腦出血被送往醫院,20天后死亡。
“幾乎沒生過病,血壓也正常”,王斯均不解:為何父親剛入監就突然腦出血,監獄又為何不讓看監控視頻?為了父親的事,王斯均去年從工作生活11年的上海回到家鄉,但是“一年了,事情還是這樣”。
瑞金市的謝鑫或許是死者家屬中最“幸運”的一個,其父謝連生2014年10月31日在贛州監獄突然死亡,后經媒體報道,檢察院同意了第三方尸檢,最終結果為“冠心病急性發作致心臟驟停死亡”。
但因要求觀看完整監控錄像屢屢遭拒,謝鑫仍不認可檢察院關于其父“正常死亡”的結論,“病因、犯病的誘因都沒有調查。”
與上述4名死者不同,贛州市章貢區水東鎮的劉海龍2010年3月31日被監獄另一名服刑人員殺害,死亡時身上有8處傷口。殺人者雖已伏法,但家屬認為監獄未盡到監管責任,并質疑劉海龍是否得到了及時有效的搶救。
劉海龍父母年邁,家中沒有其他子女,姐姐劉海燕挑起了為弟弟維權的擔子。奔走兩年余,各方回應寥寥。“這些年,母親去世了,父親身體也不好,我又有了小孩,兩邊父母和孩子都照顧。”劉海燕說,“但只要有機會,我不會放棄追究監獄的責任。”
上訪
在山路上顛簸近4小時后,鐘小娟和7位親屬抵達了贛州監獄。在此等候的王斯均、王淑珍和劉海燕等監獄死亡人員的家屬共24人,帶著死者照片和橫幅,約定上午9點在監獄會見中心“上訪”。
“我們家人已經來(監獄)五六次了,一個當官的都見不到,只能這樣一起上訪,給監獄壓力。”王斯均說。
上訪持續了3個小時,直到12點10分左右,贛州監獄獄政科科長葉新盛出面了。葉稱,監獄會滿足他們的合理訴求,包括觀看監控錄像等,但也要求家屬不要采取這樣“過激”的行為。
“如果真的有誠意,為什么不直接帶我們去看錄像?”在鐘小娟看來,葉新盛的承諾只是“退兵之計”。
而王斯均則認為,這次“至少見到了領導”,上訪已經迎來了希望。
當天下午,上訪隊伍又來到了贛州市政府、市檢察院門前,在得到“一定認真處理”的承諾后,他們最終被工作人員“勸退”。
在檢察院,鐘小娟拿到了哥哥鐘旭輝的尸檢報告,結果是“冠心病急性發作致心臟驟停死亡”,這與謝連生的死因完全相同。
除了上述5名死者外,澎湃新聞調查發現:2008年至今,至少還有3名服刑人員在贛州監獄內死亡。
袁金培,全南縣人,2008年死亡,時年20歲,監獄稱其因急性心肌梗塞死亡。
王東發,瑞金市人,2014年死亡,時年35歲,因頭痛乏力到監獄醫院就診,注射點滴后死亡,尸檢結論是鹽酸林可霉素過敏死亡。
另據多個獨立信源證實,2008年一服刑人員在監獄內修繕房頂時墜樓身亡,身份未知。
生產
關良(化名)9月底剛從贛州監獄出獄,超時工作成為了他服刑期間“難以承受之重”。
“每天6點起床,7點就要出工,中午只有吃飯時間,晚上8點才能收工。”他說,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是監獄生活的常態,有些監區的工種不同,勞動強度還會更大,“有時會加班到凌晨一兩點”。
關良工作的車間屬贛瑪實業有限公司(下稱贛瑪公司)所有,該公司坐落在贛州監獄內,是服刑人員勞動改造的場所。贛瑪公司主營業務是瑪鋼生產,“年產量4萬余噸,是長江以南最大的水暖、消防配件生產廠家。”公司網站信息顯示,該公司2014年一季度經濟分析會,曾提出“勞動效率在原有基礎上提高20%以上”的要求。
瑪鋼生產要經過“外加工”、“機加工”、“熱處理”、“鍍鋅”等多道工序,每個工序都要在各自的車間完成。贛州監獄往往以監區為單位,分配服刑人員在不同車間工作。
在贛瑪公司的網站上,還可以發現贛州監獄監獄長賴德毅的另一個身份——贛瑪公司董事長。
比關良早出獄3年的趙建榮,在贛州監獄服刑的12年里,被分配在“最難熬”的熱處理車間。趙建榮稱,由于長期在噪音和高溫的環境下勞動,他的右耳曾經鼓膜穿孔,“溫度太高,皮膚都壞掉了。”
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勞動,趙建榮仍要保證平均每天12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在里面太久太苦了,出來之后不適應。”趙建榮熄滅手中的煙頭說。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的三個多小時里,他不停調整著坐姿,看起來焦慮不安。
“在監獄得一個表揚可以減刑20天,18個工分換一個表揚,每個月共20個工分。”趙建榮解釋,工分直接和減刑掛鉤,每天的勞動量又直接影響工分,所以沒人敢怠工。
贛州監獄獄警張政(化名)也向澎湃新聞透露,監獄犯人勞動實行“七出八進”制,即“早上七點出工,晚上八點收工”。
張政稱,“七出八進”是江西省監獄管理局的規定,“贛州監獄在執行 七出八進 制度上,在江西省名列前茅。”
不過,司法部1995年下發的《關于罪犯勞動工時的規定》第三條稱:罪犯每周勞動(包括集中學習時間)6天,每天勞動8小時,平均每周勞動時間不超過48小時。
顯然,贛州監獄服刑人員的實際勞動時間大大超出了上述規定。在該監獄,生產(抓生產)已成為服刑人員和獄警共同的“主業”。
另一名獄警楊哲(化名)告訴澎湃新聞,他雖在監獄基層監管犯人,但實際上最大的工作是抓生產。“我們每周都有生產任務,完不成任務就會降低績效,每天的壓力都很大,很累。”楊哲抱怨。
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教授劉仁文曾撰文指出,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后,監獄生產管理體制受到嚴重挑戰。“為了生存和發展,許多監獄把 改造第一、生產第二 ,變成了事實上的 生產第一、改造第二 ……很多監獄為了經濟利益,迫使服刑人員去從事高危險、高污染的生產項目,或超時、超體力的勞動。”
醫務室
鐘小娟拿著哥哥鐘旭輝的尸檢報告,一臉茫然。
鐘旭輝的病歷顯示,死亡前5天,他突感胸痛、呼吸困難,在監獄醫務室檢查后,“醫生”給他開了幾片胃藥。5天后,鐘旭輝突然再次胸痛,死在了醫務室。尸檢的結果是:冠心病急性發作致心臟驟停死亡。
鐘旭輝死亡前21天,謝連生也因突然胸痛來到醫務室,同樣只得到了幾片胃藥。半小時后,謝連生也因“冠心病”死亡。
鐘、謝兩家人懷疑,監獄在治療和搶救死者的過程中存在瀆職行為。
澎湃新聞采訪數名贛州監獄出獄人員和獄警后發現,贛州監獄醫務室的人員構成大致分為三類:專業醫生、有行醫經驗的服刑人員、經過監獄短期醫療培訓的服刑人員。
“醫務室里的專業醫生只有個位數,其他大部分都是臨時培訓出來的。”曾在贛州監獄服刑的劉強(化名)說。
而據澎湃新聞了解,贛州監獄現有3000多名在押服刑人員。
多名刑滿釋放人員稱,在贛州監獄,服刑人員生病后,需要先向值班獄警報告,得到獄警同意后方可進入醫務室治療。因此,在不同的監區,甚至不同的值班獄警,都有不同的醫務室準入標準。
劉強所在的監區是“生病時打報告給值班獄警,去不去醫務室要看他的心情,大部分時間都是可以去的”。
與劉強不同,趙建榮所在的監區就沒有那么幸運。
“小病根本不給看,除非你病倒了,才會被送到醫務室。我當時得了痔瘡,滿褲子都是血,他們就是不給看,直到我沒法工作了,才被送到醫務室。”趙建榮稱。
瑞金人王東發似乎更不幸。
尸檢報告稱,2014年6月12日,他因發高燒到醫務室治療,在靜脈滴注10余分鐘后忽然劇烈抽搐,又過了20多分鐘,“醫生”們趕到現場時,他已靜躺病床,一動不動。
兩個月后,王東發被確定為“鹽酸林可霉素過敏死亡”。
謎墻
坐在房間的角落里的趙建榮就像一個隱形人,很容易被人忽視。對他來說,這是在監獄學會的最重要的生存之道。
“曾有一個犯人被戴上手銬,獄警把他打得渾身是血,最后被拖了出去。”趙建榮用手比劃著他見過的多次獄警傷人事件,“有些牢頭也會打人,他們是被 授權 的管理者,打人也是被默許的。”
趙建榮稱,牢頭打人時,常有獄警在一旁觀望,“差不多時就會制止。”
關良也稱自己曾見到牢頭打人,“這幾年少了一些,但還是存在。”
贛州監獄獄警的說法則截然不同。
“人群之大,斗口互推可能難免,出現了,干警會及時按照制度來處理。”獄警張政就認為,贛州監獄的管理執法在欠發達地區監獄中,“是做得比較好的。”
接受澎湃新聞采訪的6位刑滿釋放人員,都稱看到過獄警或者牢頭打人,但被問及自己是否被打時,他們都搖頭否認。
1月13日,澎湃新聞來到贛州監獄,欲就“服刑人員猝死、超時勞動、監獄醫療、獄警打人”等問題采訪獄方,得到的答復是“采訪需經司法部批準”,監獄長賴德毅的電話也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狀態。
江西省司法廳網站顯示,2000年以來,贛州監獄先后榮獲全國司法行政系統先進集體、全國監獄系統文明執法先進單位等榮譽稱號。2007年,贛州監獄被司法部命名為“部級現代化文明監獄”。
三個星期過去了,4位監獄死亡人員家屬集體上訪時提出的訴求,仍未得到任何官方回應。贛州西郊的高墻依然像謎一樣,立在那里。
(原標題:贛州監獄6年8名囚犯死亡,獄方拒公開完整監控引發集體上訪)
編輯:羅韋
關鍵詞:監獄 贛州 死亡 上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