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程真 發自安徽馬鞍山

　　馬鞍山短時間內5名公職人員英年身故，給當地眾多公務員的內心帶來巨大震動。

　　清明時節，長江中下游一帶連日陰雨，安徽東部城市馬鞍山也籠罩在一種悲情氛圍中。

　　4月6日，清明節的第二天，因腦溢血已治療53日的孫光明，還是未能搶救成功而離世，時年48歲。

　　孫光明是安徽馬鞍山市一名公職人員，被馬鞍山市委市政府選派至皖北宿州市宿州馬鞍山現代產業園（下稱“宿馬產業園”），任該園管委會經濟發展部（安全環保部）部長。

　　孫光明只是今年1月27日至4月6日的70天內，馬鞍山5名英年身故公職人員中的最近一人。

　　其他4人是：3月31日，馬鞍山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黨組成員、紀檢組長宮斌，在其住處墜樓身亡，時年52歲。

　　3月28日，馬鞍山市政府辦公室文秘科科長華晟在其家中猝死，時年39歲。

　　1月29日，馬鞍山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副主任科員王首一去世，時年30歲。

　　1月27日，馬鞍山市司法局黨組書記、局長劉學杰在該局家屬樓內墜樓身亡，時年49歲。

　　據澎湃新聞在馬鞍山當地調查了解，短時間內5名中青年同事的連續身故，給馬鞍山眾多公務員的內心帶來巨大震動。

　　一時之間，“公務員是精神層面的弱勢群體”、“沒更好的路子，真不想干了”、“他們也是普通人，他們也有家有口，他們也要生活，也要休息”等感慨，成為當地不少普通公職人員的共同心聲。

　　病故

　　馬鞍山兩名病故的公職人員是孫光明和王首一。

　　澎湃新聞從宿馬產業園多名工作人員處了解到，孫光明2月13日突發腦溢血，在宿州當地醫院治療一個多月未有好轉，于3月底轉至南京軍區所屬醫院治療。治療亦無效后再轉至馬鞍山本地醫院，最終于清明節第二天（4月6日）離世。

　　孫光明的一位親屬向澎湃新聞表示，孫光明有一點高血壓，不過并無其他疾病。雖然因為工作需要經常加班，睡眠不好，但此次突發腦溢血還是“非常意外”。

　　今年48歲的孫光明原為馬鞍山市委辦文秘科科長。3年多前的2011年11月，他被選派至宿馬產業園，并于2013年4月被正式任命為該園管委會經濟發展部（安全環保部）部長（副處級）。

　　據宿馬產業園官網介紹，該園位于宿州市埇橋區境內，是在安徽省委、省政府振興皖北的戰略部署下，依托京滬高鐵宿州東站規劃建設的園區。

　　2012年1月18日，園區經安徽省人民政府批準成立，由馬鞍山、宿州市合作共建，獨立運作，享受省級開發區政策。現托管埇橋區部分鄉鎮（東部新城行政管理委員會、蒿溝鄉、苗庵鄉），面積253平方公里，人口15萬人。2014年，園區榮獲了安徽省推進開發區產城一體化規劃建設試點單位、安徽省2013年度目標考核園區類第一名等榮譽稱號。

　　雖然不在其轄區內，但作為共建方之一的馬鞍山，對該園的建設發展仍極為重視。

　　2011年4月開始，由馬鞍山市委市政府選派的干部進駐宿馬產業園。孫光明作為第二批選派干部，于2011年11月在園區就位。

　　澎湃新聞從馬鞍山和宿馬產業園兩地多名公職人員處了解到，作為一個“白手起家”的工業園區，該園的工作強度和工作壓力均十分巨大，“白加黑，五加二，基本上就是常態。”

　　2013年5月27日，馬鞍山市委機關報《馬鞍山日報》一組題為《拓荒者的心血與夢想——走近宿馬現代產業園區馬鞍山選派干部》的專題報道，也從側面印證了上述公職人員的說法。

　　該報道提到，今年（2013年）4月份，一位客商匆匆從北京趕來，“上午11點多到宿州，下午就要拿著批文趕回北京。”為此，孫光明提前與宿州市相關部門聯系，客商一到宿州，又立即陪著到市發改委等部門辦理審批，一直忙到下午2點，連午飯也顧不上吃，客商終于及時拿到了批文，滿意地坐上回北京的高鐵。

　　除孫光明外，該報道亦選取了馬鞍山其他選派干部的工作事跡。

　　該報道指出，時任宿馬產業園黨群工作部部長張定程的父親患上重癥住進醫院，他沒有時間回去。直到父親突然過世，張定程都沒來得及看上父親最后一眼。在宿州工作的兩年里，他先后有四名親人離世。

　　時任宿馬產業園綜合事務部部長張長來在該報道中也表示，過去這里幾乎是一無所有，再過幾年，這里將建成一個現代化的東部新城。面對這個目標和任務，大家只有發揚艱苦奮斗、頑強拼搏的精神，“每天不拼命干，園區建設發展的任務怎么完成？”

　　此外，孫光明的一名親屬還向澎湃新聞指出，除了宿馬產業園的高強度工作，孫光明以前擔任的馬鞍山市委辦文秘科科長一職的工作壓力也很大，“事情又雜又多，非上班時間也經常高度緊張，生怕什么地方出了錯。”

　　和孫光明一樣因病去世的還有馬鞍山市經信委的王首一。

　　1月30日，馬鞍山市經信委在《馬鞍山日報》刊登了這樣一份訃告：“馬鞍山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副主任科員王首一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2015年1月29日20時50分在馬鞍山中心醫院逝世，享年30歲。王首一同志遺體告別儀式定于2015年1月31日9時在市殯儀館舉行。”

　　猝死

　　和孫光明、王首一相比，馬鞍山市政府辦文秘科科長華晟則“走”得更為突然。

　　華晟的妻子葛女士告訴澎湃新聞，華晟是3月27日夜間到28日凌晨之間去世的。當時葛女士在外地出差，只有華晟和不到10歲的孩子在家。“作為親人，我們不愿意解剖遺體，所以準確的去世時間也沒辦法知道。”

　　擔任馬鞍山市政府辦文秘科科長的華晟，工作業績素有好評。

　　馬鞍山市直機關“學雷鋒，作表率，爭當人民滿意公務員”活動領導小組辦公室（代）發布的市直機關“月度之星”評選情況通報顯示，華晟在2013年1-2月、2013年3-4月、2014年11-12月等時間段均獲得了“月度之星”稱號。

　　葛女士向澎湃新聞指出，華晟并未患有任何疾病，體檢情況一直正常，此次突然離世，應與那段時間的集中加班有關，“超過一個禮拜，每天晚上加班到兩三點。”

　　華晟去世后，安徽當地網絡論壇上流傳的一份網帖，與葛女士說法能夠印證。

　　這份題為《馬鞍山市“兩辦”秘書科長先后累過去了》的網帖指出：“政府辦的秘書科長前一天還看不出來，晚上還一起吃飯，回去后睡覺，老婆不在家，兒子早晨叫他，發現睡過去了。大家猜測很可能因為一直很疲勞，尤其是這幾天正在忙兩項重大活動，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飲食完全沒有規律……”

　　澎湃新聞檢索發現，華晟去世前幾日，馬鞍山市確實在忙“重大活動”，其中連續舉行的全國和區域規模會議就有三場。

　　這三場會議分別是：

　　3月23日，國家衛生城市和健康城市建設工作座談會在馬鞍山市當涂縣召開。

　　3月24日，2015年全國愛國衛生工作會議暨全國城鄉環境衛生整潔行動現場會亦在當涂舉行。

　　3月26日—27日，馬鞍山又舉辦了長三角城市經濟協調會第十五次市長聯席會議，30個成員城市政府領導出席會議。

　　《馬鞍山日報》報道稱，這是該市成為長三角城市經濟協調會正式成員后首次承辦盛會。

　　“很多事情都壓在他（華晟）身上，他責任感又強，也不會推脫。”葛女士告訴澎湃新聞。

　　“華科一路走好，離苦得樂！”“下周一有常務會么？就這么想開會？讓政府辦同志們周末休息休息吧。”華晟去世后，在馬鞍山當地網絡上，他的一些同事發出了這樣的“呼聲”。

　　“火化那天（4月7日），正好是他40歲生日。”葛女士告訴澎湃新聞。

　　墜亡

　　除因病去世的孫光明、王首一和猝死的華晟外，馬鞍山今年以來身故的另兩名公職人員分別是劉學杰和宮斌，二人均為墜樓身亡。

　　據澎湃新聞此前報道，時任馬鞍山市司法局黨組書記、局長劉學杰，1月27日在該局家屬樓內墜樓身亡。

　　兩個多月后的3月31日，時任馬鞍山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黨組成員、紀檢組長宮斌在其住處墜樓身亡。

　　劉學杰系1965年12月出生，安徽廬江人，中共黨員，安徽省委黨校經濟管理專業畢業，省委黨校研究生學歷，曾任馬鞍山市花山區委常委、區委政法委書記，馬鞍山市委副秘書長（正處級）。

　　劉學杰2014年8月29日被任命為馬鞍山市司法局局長，主持局黨組和行政全面工作，至去世時上任尚不足半年。

　　劉學杰還曾是一名援藏干部。公開報道顯示，2010年，時任馬鞍山市委副秘書長的劉學杰，曾作為馬鞍山市第四名援藏干部，赴藏擔任浪卡子縣縣委書記。

　　2010年5月30日，馬鞍山市委市政府曾專門為赴藏的劉學杰舉行歡送儀式。劉學杰在儀式上表示，作為援藏干部，他愿意接受新環境、新崗位的挑戰，盡最大努力克服困難，圓滿完成援藏任務。

　　2013年7月，《西藏日報》在一篇題為《安徽省馬鞍山、原巢湖援藏工作隊工作紀實》的報道中指出，援藏工作隊梳理出了影響浪卡子經濟社會發展的32個急需解決的問題，援藏干部、浪卡子縣委書記劉學杰提出努力創建“山南牧業大縣、全區旅游強縣、全國平安之縣”的目標，并確立了“一二三四”的援藏工作思路。

　　“三年來，援藏工作隊克服高寒缺氧，恪盡職守、率先垂范，緊緊圍繞援藏工作大局，以良好的精神狀態、飽滿的工作熱情、扎實的工作作風，切實為廣大藏族群眾辦實事、解難事、做好事。”該報道稱。

　　據馬鞍山市多名公務員透露，劉學杰援藏期間落下了疾病。

　　另一名墜樓身亡的馬鞍山市公職人員宮斌，屬軍人出身，生于1962年10月，空軍政治學院函授經濟管理、中央黨校函授政法專業畢業，曾任馬鞍山市紀委信訪室副主任。

　　1980年11月，宮斌成為空軍第八航空學校新兵連、場務連戰士，1997年3月成長為空軍指揮學院學員，1998年4月開始任空軍第五飛行學院第三訓練團政治處主任。

　　2003年3月，宮斌轉業待安置，2003年8月起，先后任馬鞍山市紀委調研室副主任、黨風室副主任、信訪室副主任（保留副團），后調任馬鞍山市人社局黨組成員、紀檢組長。

　　震動

　　從劉學杰的墜亡到孫光明的病故，70天內5名同事連續英年身故，對馬鞍山市公務員的內心產生了巨大震動。

　　比如，上述題為《馬鞍山市“兩辦”秘書科長先后累過去了》的網帖就指出：“現在做公務員真的沒有意思，上面壓力，社會批評，收入少，事情多，像他這樣的副處級（馬鞍山市一位區領導）每月也只有3700多，但每天要處理很多的事情，經常還有一些重大活動，生活根本沒有規律，很苦很累也罷了，還根本沒有人理解，特別是沒有人想理解你。真想離開，去不了學校，去企業也不會那樣。”

　　這封網帖還稱，“這幾年，為了改變社會的沉疴積弊，為了重塑因為貪官污吏所損害的公信力，公務員隊伍相對而言更拼，也更委屈，因而造成了他們身心健康方面問題頻出。”

　　馬鞍山市一名公務員向澎湃新聞記者提供了當地公職人員有關華晟去世一事的一些qq聊天記錄。

　　“清明節格外想念曾經的戰友，也讓我們更加懂得‘清明’要搞清楚、弄明白工作、家庭與生命之間的關系與意義！”

　　“紙灰飛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華晟兄弟一路走好！”

　　“對單位來說，少了誰，都一樣，對家庭來說，那可是致命性的打擊。為了永不忘卻的紀念！”

　　“公務員是精神層面的弱勢群體。”

　　“唉，這個年頭，誰來關心公務員啊。”

　　“唉，沒更好的路子，真不想干了，里面有人創業的嗎？”

　　這些聊天以“負能量”的感慨居多，不過也有少許“正能量”的，比如：

　　“逝者已去，革命還需努力！”

　　“關心自己哦。一定要陽光起來！”

　　而針對社會各界對待公務員群體的態度，上述《馬鞍山市“兩辦”秘書科長先后累過去了》的網帖則提出了一點希望：“能夠進入公務員隊伍一般都要經過嚴格的篩選、考核，雖然不能說都是精英，但整體素質應該高于社會的一般水平。但是他們也是普通人，他們也有家有口，他們也要生活，也要休息。所以，在對他們進行嚴格要求、嚴格監督的時候，在什么都需要理解的時候，是不是也能夠相互理解？”

　　善后

　　更多的理解也許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但至少在處理華晟、孫光明去世一事上的態度及善后措施方面，馬鞍山和宿馬產業園官方已經獲得了華、孫兩家家屬的理解。

　　因華晟是非工作時間在家中離世，事發后馬鞍山官方并沒有同意華晟家屬認定華為因公死亡的要求。

　　但華晟家屬堅持認為，華是因勞累過度而去世，應該認定為因公死亡，遂拒絕火化華晟遺體。

　　在家屬的堅持下，馬鞍山官方最終同意以參公標準給予撫恤，華晟的遺體才在其去世10天后的4月7日得以火化。

　　和華晟相比，孫光明屬工作時間病發于崗位，政策方面就不存在華晟家屬所遇到的障礙。

　　據孫光明的一名親屬透露，孫家的撫恤工作尚未開始，宿馬產業園方面將于近日與孫家家屬商談此事。

　　“孫光明病發后，盡管工作非常忙碌，而且馬上就是春節，但他的很多領導和同事還是擠出時間來看望。”這名親屬告訴澎湃新聞，“不僅如此，有幾位同事還到醫院幫著陪護。作為孫光明的親屬，我們非常感謝他們。”

　　除了對華、孫兩家展開撫恤外，馬鞍山官方也在針對性地加大對一般公務員的關心力度。

　　當地一名基層公務員告訴澎湃新聞，華晟一事發生后，馬鞍山市工會部門近期專門組織了市政府辦公室及相關單位郊游了一次，“也當是讓大家散散心”。

　　“跟以前相比，現在領導也更關心我們了，經常提醒我們要注意身體。”這名基層公務員表示，“但這么多年積累下來的壓力不是一下就能減輕的，這可能還需要一個比較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