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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人生實難,唯以風格度過
原標題:張充和 人生實難,唯以風格度過
張充和與傅漢思
【一種懷念】
信手拈來皆故事,張充和追求的卻是“十分冷淡”四字,沒有把生活經營成沙龍女主人的樣子。分明是大時代的親歷者,卻總有一份不動聲色的寧靜。畢竟,人生實難,唯以風格度過。而凡此種種,都不是所謂的才女、貴族、名媛,所能盡訴的吧。
張充和6月17日在美國辭世,享年102歲。消息傳來令人一驚,像是心被撞了一下,生出些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惆悵。
張充和的意義,是要特別一些的。不是因為她詩詞書法昆曲皆精通;也不是因為她與傅漢思的婚姻或是與卞之琳的戀曲,而是那句她以隸書寫就的對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這恬淡而充滿浪漫情懷的兩句話,簡直如這個年代文藝青年的接頭暗號一般,代表著一種最理想的姿態,因而為人所銘記、傳頌、向往。
張充和出身名門,美麗、長壽而有才華,現代人給她扣上“真正的貴族”“最后的才女”的帽子,可是,如此潦草地把她概括為一位空洞的民國閨秀,或不厭其煩地反復強調“合肥四姐妹”和她們各自“傳奇”的婚姻,就像看了場浮華的戲,眾聲喧嘩,卻不免掩蓋了女主角最真實的自我,總歸是有些令人惋惜。
九如巷張家的這位四妹,是最俏皮活潑、不拘一格的小女兒。張充和自小被過繼給叔祖母,請了最好的先生受國學教育,19歲時,她在回憶童年的文章中寫到,小時候坐在屋里讀《孟子見梁惠王》,心里卻掛念著窗外的兩棵梧桐樹,找借口溜出去拾了滿地的梧桐子塞進口袋,叔祖母發現了,倒也不責備,只對她說“生的吃不得,明天我叫他們拾些來炒熟吃”。到了八十年代,她依然不改率真,撰文《三姐夫沈二哥》,往事娓娓道來,落筆還是寫院子里金岳霖寄養的大公雞、來家里聊天的傅斯年、田間勞作的村婦紅棉襖上的黑滾邊。其中一段,寫自己與沈從文逛古董鋪,對方勸她買這個買那個,“我若買去,豈不還是塞在他家中,因為我住的是他的屋子”,讀來不禁莞爾。那個在當年,第二次見這位后來的三姐夫就在心里嘀咕“你膽敢叫我四妹!還早呢!”的張充和,仿佛又躍然紙上,唯不經意間一句“一回首四十多年”,才讓人驚覺,凡此種種,都是前塵往事了。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年輕的時候,張充和粉墨登場唱《刺虎》,有梁實秋和老舍在后臺講相聲給她聽,大學進國文系,胡適點名要她補習算數,就連家中墻上的兩幅畫,也是張大千為她作的仕女圖,說她甩水袖的身段,讓他產生了水仙的聯想。信手拈來皆故事,她追求的卻是“十分冷淡”四字,沒有把生活經營成沙龍女主人的樣子。分明是大時代的親歷者,卻總有一份不動聲色的寧靜。
張充和早早隨丈夫定居美國,生活安穩,沒有像姐姐們那樣經歷政治風云,所以少女時期養成的做派一路保持下來,更為她添了神來之筆。1988年沈從文去世,她為這位三姐夫寫四句挽聯:“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眾人皆稱贊,這四句話的尾綴“從文讓人”,把人名也嵌了進去,她的反應卻是大吃一驚,頻說,“有鬼喲,我可沒有那么想”;她還向余英時調侃自己“玩物喪志”,余英時回敬的卻是:“你即使不玩物,也沒有什么志啊。”——的確,當目睹了許多人世浮沉如煙云過眼,張充和“沒有志”的藝術生活才更讓人稱羨,淡泊而優雅,深情而節制。
一曲微茫度此生,對于所堅持的事業,張充和又有著原則性的堅持。當弟子提醒她,現在的昆曲世界已經變了,她反問:“我已經快一百歲了,難道還要我來迎合你們的昆曲世界嗎?”字字擲地有聲。到底她還是她,走過一個世紀,雅士的風骨仍在。
回頭看,寫下“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這兩句話的時候,張充和已經七十歲了。在這個世俗定義上的“人生漸近尾聲”的年紀,依據扎伊爾德的晚期風格理論,藝術家開始感受到人生時間的急迫性,進而投射在行事或作品中——
晚年的張充和,就這樣展示了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不隨波逐流,也不孤寂,寄情于藝術,又存有知己。如果給張充和的晚期風格定義,她圓融地與世界和解,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個中尺度當然難以拿捏,張充和卻做到了,更難的是恪守了一生。
然而需要承認的是,張充和的去世,的確在現實層面上,為九如巷張家的民國往事畫上句點。另一重意義上,對大部分的我們而言,大約并不能活到張充和那樣102歲的年紀,可是當重逢她的故事和經歷,就像是親歷了那個我們大約走不到的境界,去學習她安身立命的智能,感知她盛名之下的鮮明風格,已經是一種幸運了。
畢竟,人生實難,唯以風格度過。而凡此種種,都不是所謂的才女、貴族、名媛,所能盡訴的吧。
□李青(香港媒體人)
編輯:玄燕鳳
關鍵詞:張充和 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