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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斌:曠世經典與文明傳續
錢斌 男,1970年出生,安徽合肥人。合肥工業大學副教授,博士,中國近現代國情研究所所長,碩士生導師。近年來,被國家圖書館等機構邀請,舉辦講座300余場,被安徽省圖書館評為“2014年度聽眾最喜愛的主講人”。研究方向為科學和文化的生態與傳播問題,開創了“用文化普及科學”的新路徑,在《當代中國史研究》等報刊發表論文70余篇。
演講人:錢斌 講座時間:2015年1月 講座地點:國家圖書館啟德廳
所謂“曠世經典”,指的是那些經過歷史選擇的,對后世產生過重大影響,并且至今依然散發著持久魅力的原創性著作。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作品如恒河沙數。這些曠世經典總是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那么,這些書究竟是怎么煉成的呢?我們選擇幾本科學著作來說說。
沈括
沈括和他的《夢溪筆談》
我們先來說說《夢溪筆談》。這部書大家都很熟悉,不過知道作者沈括的人,可就少了。
沈括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縱觀他的一生,可以用奇才、衰(音cuī,悲哀、不幸的意思)才、通才三個詞來概括。
先說奇才。
沈括出生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這時候,他的父親沈周已經55歲,母親也有47歲了。因為是老來得子,沈周非常疼愛這個兒子,把他帶在身邊。沈周做過三十年的官,不過都是一些基層官職。他輾轉于各地,奔波于仕途,這就影響了沈括的學業。直到沈括12歲,家里才為他延師授業,而沈括的幼兒園和小學的教育,則是由母親完成的。沈母很注意培養孩子的好奇心。
沈周在福建的時候,當地人常用鉤吻(斷腸草)作毒藥殺人,或用來自殺。這種植物有劇毒,如果不小心誤吃了,即便只有半片葉子,也能致人死命;如果和水服用,毒性發作更快,往往投杯之間人就死了。沈括很好奇,就讓家人弄了一盆來觀察。他仔細觀察了鉤吻的性狀,還做了詳細的記錄,后來收進《夢溪筆談》中。這個時候,沈括還只是十歲幼童!
我們知道,好奇心是一個人學習的內在動機之一,是他尋求知識的動力,這是創造性人才的重要特征。《夢溪筆談》后來在近30個學科領域都頗有建樹,在自然科學方面更是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這和作者沈括小時候的家庭教育很有關系。
再說衰才。
元豐三年(1080年),沈括被宋神宗任命為鄜延路經略安撫使,負責對西夏的防務。沈括和部下經過反復協商,認為應該選擇一個險要的地方,修筑城池,駐扎重兵,作為長久對抗的戰略基地。他們選擇的筑城地點是烏延。
神宗派了一個叫徐禧的,作為欽差大臣來到前線視察。徐禧到了鄜延,卻提出在永樂筑城。沈括抵抗不住各方壓力,居然也贊同起來。
永樂城完工后不久,西夏方面集合重兵前來進攻。經過一番苦戰,永樂城被西夏軍攻破,宋軍大敗。
神宗聽到永樂城陷的消息,涕泣悲憤,竟然連飯都吃不下。他嘆息說:當初修筑永樂城的時候,竟然沒有一人反對,話里對沈括這個前線負責人很是不滿。這樣的敗績,神宗總得對臣民們有個說法。他需要一個替罪羊,來承擔戰爭失敗的責任,倒霉的沈括就成了這個替罪羊。
神宗將沈括貶為均州團練副使。沈括的人身自由也受到了限制,他不能隨意外出,也不能隨便會見親朋好友,實際上就是被軟禁起來了。沈括只有把自己的一腔心血傾注筆端,進行“筆談”,《夢溪筆談》也就因此而誕生了。
沈括還是一位通才。
《夢溪筆談》記載了沈括的許多科學成就,其中一些還是世界級的。
沈括提出了“石油”一詞,九百多年來一直沿用至今。沈括還是最早對石油進行民用開發的人,《夢溪筆談》記載了他用石油煙制作出的一種墨,叫延川石液。這種墨由于材料獨特,質量上乘,在我國文化史上占有獨特的位置,在當時也廣受歡迎。沈括著述《夢溪筆談》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延川石液。
沈括用“分層筑堰法”測量了八百多里長的汴渠兩端的高度差,甚至可以精確到寸、分這樣小的長度單位,這比俄國對頓河的類似測量早了六百多年。
沈括通過紙人實驗,摸清楚了兩張琴琴弦共振的規律,比伽利略早了五百年。他做過凹面鏡成像實驗,而西方直到13世紀才出現第一塊凹面鏡,這比沈括已經晚了四百年,更不用說做成像實驗了。
此外,中國影響世界的四大發明,有兩項——(活字)印刷術和指南針,出現在《夢溪筆談》中。沈括特別對指南針進行了總結和研究,對中國和世界都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一個人在一生中,能在某一領域、甚至某個點上有所突破、取得進步已屬不易,要領先世界更是困難;而《夢溪筆談》,卻是“批量生產”“世界第一”,不能不讓人驚嘆。
不過,我們不要以為沈括的才能只是在自然科學領域,他在社會科學方面同樣是成就斐然。
例如在中國畫的繪畫技法上,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就提出了“以大觀小”的理論。
沈括說,一般畫山水的方法,都是將大的景物當作小的景物,就如同人看假山一樣,這樣才能把握全局。畫家所畫的對象,無論如何深遠高大,與廣闊的空間相比畢竟是小的,而畫家的視線卻可以在廣闊的空間游移娜換,自由馳騁,以廣闊的視點觀察有限的事物,這就叫“以大觀小”。
沈括科學地闡明了中國山水畫的章法構圖理論,對后世影響極大。所以,要談中國美術史,沈括是不能不提到的重量級人物。
著于困頓之際的《夢溪筆談》,凝聚了作者沈括一生的才情,涉及了政治經濟、哲學歷史、軍事、科學技術,乃至音樂、詩歌、書畫等各個學科領域,是一部百科全書。
宋應星和他的《天工開物》
五百多年后,另一部曠世經典《天工開物》問世。
這部書大家不是很熟悉,書名也有點奇怪。
天工開物是個合成詞。“天工”出自《尚書》,意思是天的職責由人代替。“開物”出自《周易》,意思是,通曉萬物的道理并按此行事而得到成功。作者將“天工”和“開物”合起來,希望表達這樣一個意思:順應自然,因勢利導,創新發展。
《天工開物》的作者宋應星,是明朝末年江西奉新人,和沈括一樣,我們也可以用奇才、衰才、通才三個詞來概括他的一生。
先說奇才。
宋應星比沈括入學早,他5歲就開始讀書了,而且異常聰穎。
私塾的館師每次放學,都會布置家庭作業,要求學生背誦一些短文,第二天早上上課,還要考試,如果背不出來,就要挨罰。有一次,小宋應星起床晚了。趕巧館師當天布置的作業還多,要求背七篇短文。哥哥宋應昇一早起來就在背誦,小宋應星則躺在床上,邊聽邊記。等館師考問時,他朗朗成誦,居然一字不差,館師大為驚嘆。
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宋應星和哥哥一起去南昌參加鄉試。當時江西考生有一萬多名,只錄取83人,他名列第三,宋應昇名列第六。奉新諸生中只有他們兄弟中舉,故稱“奉新二宋”。
再說衰才。
鄉試的成功使宋氏兄弟大受鼓舞,當年他們便前往北京參加會試,不料卻名落孫山。其后,宋應星從30歲至45歲,連續6次前去北京應試,但卻回回落榜,不得不絕了科舉之念。不過,他在從奉新到北京的路上,搜集了大量的資料,還進行了實地考察,為《天工開物》的寫作奠定了基礎。
按規定,中了舉人后就具備了候選做官的資格,宋應星因為不善于鉆營,“候”了二十年,才在47歲時被派到江西分宜縣任教諭。教諭一職大致相當于今天的縣教育局長,每月俸米僅二擔,宋應星的生活非常拮據。就在教諭任上,宋應星完成了《天工開物》。可是宋應星卻沒錢刊印,最后在好友涂紹煃的幫助下,這部書才得以在南昌出版。
這時候已是崇禎朝后期,戰亂不斷,宋應星無心仕途,歸隱鄉里;他的哥哥宋應昇,則在清順治三年(1646年)服毒殉國。宋應星拒絕清廷征召,不做“貳臣”,在貧困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于康熙五年(1666年)去世。
宋應星是位通才。
《天工開物》全面總結了30多個農業和手工業部門的科技成果,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生產發展水平,是當時中國科學技術的百科全書。從內容上看,《夢溪筆談》更側重于科學方面,而《天工開物》則比較偏重技術內容。相比于《夢溪筆談》,《天工開物》更有系統性,這是宋應星超越沈括的地方。
宋應星還有不少科學創見。
他在《天工開物》中記錄了農民培育水稻、大麥新品種的事例,研究了土壤、氣候、栽培方法對作物品種變化的影響,得出了“土脈歷時代而異,種性隨水土而分”的科學見解。他注意到不同品種蠶蛾雜交引起變異的情況,提出了物種變異的思想,成為生物進化論的先驅者之一。達爾文就把《天工開物》中的有關論述作為論證物種變異、進化的重要例證。
宋應星還是世界上第一個科學地論述鋅和銅鋅合金(黃銅)的科學家。他明確指出,鋅是一種新金屬,并且記載了鋅的冶煉方法。這是古代金屬冶煉史上的重要成就。
那么,《天工開物》這樣一本曠世經典,為什么我們反倒不是很熟悉呢?
《天工開物》是一部非常實用的科技著作,雖然刊印于戰亂年代,卻是廣受歡迎。7年后,書商楊素卿在福建又刊印了第二版。隨之,清代官刻的《古今圖書集成》《授時通考》都曾廣泛摘引該書內容。
乾隆朝的時候,官府編修《四庫全書》,要求各地獻書。在江西進獻的書籍中,發現宋氏兄弟的著作中有不少反清的思想和字句,朝廷就借收書之名盡可能地銷毀《天工開物》。自此以后,《天工開物》在市面上基本絕版,在國內湮沒近三百年之久。而這三百年,恰恰就是中國科技停滯和沉寂的三百年。這是宋應星個人的不幸,也是中華民族的悲哀。
是金子總要發光。《天工開物》在國內湮沒無聞時,卻“墻內開花墻外香”。
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天工開物》傳到日本,成為江戶時代各界廣為重視的讀物,刺激了“開物之學”的興起,大大促進了日本工農業科學和生產技術的發展。到了明治維新時期,《天工開物》對日本生產發展、經濟起飛更是起到了巨大的推進作用。早先的日本知識分子都能毫無障礙地閱讀《天工開物》的漢文原本,所以日文全譯本直到1953年才出現,至今已重印多次,暢銷不衰。可以說,日本自引進《天工開物》后,對該書的研究就一直沒有停止過。
《天工開物》傳到歐洲,引起轟動。法國學者儒蓮稱《天工開物》為“科技百科全書”,在政府支持下將其逐步翻譯成法文,旋即又被轉譯成多種文字。達爾文在看到儒蓮的部分譯文后,將其稱為“權威著作”。《天工開物》各種譯本的流傳,對當時歐洲的社會生產和科學研究都產生過許多重要的影響;而作者宋應星也受到高度評價。英國學者李約瑟稱宋應星為“中國的阿格里科拉”和“中國的狄德羅”。阿格里科拉是德國學者,被譽為“礦物學之父”;狄德羅是法國啟蒙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百科全書派的代表人物。這種贊譽對于宋應星來說,可謂當之無愧。
而《天工開物》在國內重現芳顏,則是地質學家丁文江的功勞。
民國初年,丁文江去西南地區考察。他在昆明圖書館查閱《云南通志·礦產篇》時,看到其中煉銅的內容“錄自宋應星《天工開物》”。“宋應星何許人也?”“《天工開物》是怎樣一本書?”丁文江滿腦門問號。
丁文江查閱了很多資料,只查到宋應星哥哥宋應昇的一個小傳,不足100字,至于《天工開物》這本書,則是一點信息都沒有。有一次,他和朋友閑聊,才知道日本有《天工開物》的翻印版。他輾轉弄到了日本出版的《天工開物》,以此為底本,又參照《古今圖書集成》修改了部分插圖,然后公開印行。丁文江還親自執筆,撰寫了一篇三千多字的“跋”,向公眾推介這部曠世經典。
經過丁文江這位“山水知音”的努力,《天工開物》才又在自己的祖國流傳開來。
《洗冤集錄》與文明傳續
像《夢溪筆談》、《天工開物》這樣的曠世經典,每部書都有講不完的故事。每部書里廣博、深湛的內容,反映了先輩們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的艱辛與斷鰲立極、震古爍今的輝煌,值得我們驕傲,值得我們珍藏和傳續。
但是怎么傳續呢?特別是這些科技類的著作,有的學科體系(如傳統天文學)現在已經基本廢棄,有的在內容上早已被超越,有些觀點還是錯誤的,大多數在當時還算是“世界級”的知識,現在就連我們的小學生都知道了。這樣的曠世經典,還需要讀嗎?還能傳續嗎?
傳續文明,首先是要保護先人留下的物質遺產,對于書來說,自然是要保存好各種版本,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猶太文明的傳續,就沒有完全依賴物質遺產。傳續文明,最核心的乃是傳續先人的精神。
在這一點上,其實古人早已做出了榜樣。我們以另一部曠世經典《洗冤集錄》為例。
《洗冤集錄》成書于南宋末年,是世界現存最早的法醫學專著,作者宋慈也被稱為“法醫鼻祖”。這部書對后世官府斷案影響甚大。借助于這部書,官員們可以對傷者進行傷情鑒定;如果死者皮肉腐化,只剩白骨,官員們也可以發現骨傷,推斷死者的死因;甚至死者尸骨無存了,官員們依然可以用《洗冤集錄》上記載的方法,勘破案情,揭示真相。
死者都尸骨無存了,還怎么進行現場勘驗呢?
在法醫檢驗中有這樣一種情況,兇犯將被害人殺死,然后放火焚尸偽裝是燒死的。發現尸體的時候,尸骸幾乎燒盡,犯罪證據已經滅失。怎么辦呢?《洗冤集錄》里說,撿去地上剩余的殘骸,扇去灰塵,然后在地面上潑灑酒和濃醋,這時就可以發現地面上出現鮮紅的血跡。這叫“檢地”法。
但是古人并沒有就此止步,在宋慈以后,不斷有人總結出新的“檢地”法,到了清朝,“檢地”法已經發展得相當完整,成為一個非常有東方特色的刑偵方法。
后人在補注《洗冤集錄》的時候,附錄了這樣一個案例。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在湖南武陵縣有兩個和尚,他們一個叫麓庵,一個叫豁然。
一次,兩個和尚不知因何故打架,而且上演了全武行。麓庵一棍打去,正中豁然的左后腦,豁然應聲仆倒在地。麓庵趕上前去,又在豁然的后腦勺來了一棍,豁然慘叫一聲,當場身亡。打死了人,麓庵害怕了,他把尸體抬到野外燒了,想焚尸滅跡。
案發以后,官府派人到了焚尸現場,發現只剩下牙齒和部分殘骨。怎么揭露麓庵的犯罪事實呢?現場官員就使用了檢地法。
他叫仵作把地面清理干凈,先用柴碳在地面燒,等地面燒熱了之后,把芝麻撒上去,然后用掃帚輕掃,把芝麻掃均勻,很快地面上就顯出一個人形,手足頭身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仵作丈量了人形的長度,是四尺八寸,這是死者的身高。人形左后腦、后腦部位芝麻比較濃密,仵作丈量了一下,都是斜長一寸左右,寬四分多,說明這兩個部位受傷出血,是致命傷。
這些做完后,仵作把地上的芝麻掃干凈。然后又用柴碳把地面燒熱,澆上酒糟水,接著又用柴碳燒熱,再潑上醋。接下來,仵作把一張紅漆面的桌子,桌面朝下扣在地面。過了一會兒,翻過桌面,只見桌面上有一個像是蒸汽熨上去的暈痕,同原先那個人形一模一樣,而且左后腦、后腦兩處傷痕更加明顯。
桌子抬回縣衙,麓庵見到,認罪伏法。
這種“檢地”法有沒有科學道理呢?有。因為尸體被焚燒以后,肌膚和骨髓的脂肪便會受熱融化,滲入土中。如果用柴碳在焚尸處加熱,這些油脂又會從土中滲出。撒上芝麻,芝麻中的油會和尸體溢出的脂肪油凝聚在一起,顯現出尸體被焚時的姿態。傷口處芝麻密集,這是因為淤血或流血,使得油跡更濃些的緣故。人體的脂肪油和酒醋在加熱后,與桌面的紅漆發生反應,可以留下暈痕。這樣做,也就保存下了勘驗結果。
檢地之法,讓我們有點天方夜譚的感覺。在科技并不發達的古代,人們利用積累起來的點滴經驗,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刑偵方法,來揭示案情,震懾和打擊罪犯,這種探索和創新的精神,值得我們敬仰和學習。它也印證了這樣一句話,那就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文明的傳承,重在精神的傳續。這些曠世經典,保留了先人前行的足跡,凝聚了他們自強不息、堅韌不拔、勇于探索、敢于創新的精神,留待我們去汲取,激勵我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在我們的血管里,流淌著奔騰不息的民族精神,只要我們珍惜,只要我們去傳續,就一定能重塑往日的輝煌,就一定能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錢斌 曠世經典 文明傳續 沈括 夢溪筆談 宋應星 天工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