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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忠:白鹿原上“風攪雪”
比起許多高產的當代作家,陳忠實的作品不算多,引人矚目者唯有一部《白鹿原》,但是,從問世后的20余年,它的意義和價值在爭議中逐漸凸顯,越來越展露出它對世紀風云的穿透力、對白鹿原上諸多鮮活人物的精彩刻畫,而冠絕一時。就像蔣勛先生解說“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一詩所言:“這個人作品不多,只有一兩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說比全部的唐詩還要好。做詩人做到這樣真是很過癮,平時不輕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張若虛個人化的才氣表現,而是強調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有一種擴大”。這樣的評價,也非常適用于評價《白鹿原》。
陳忠實的創作,從1960年代開始起步,進入1980年代中期開筆寫作《白鹿原》,在文脈傳承上,既得益于尋根文學開創的對民族文化與當代生活之關聯的深度考察,也恰逢新時期文學從中短篇小說向長篇小說體裁延伸拓展的關節點上,文學的視野逐漸遼闊起來。長篇小說,不僅意味著篇幅的放大,在時間、空間和表現歷史風云的廣闊上,亦具有新的高度,新的氣象。《白鹿原》在表現20世紀中國歷史進程上,前承張煒的《古船》,后引一大批鋪敘百年歷史長卷的長篇小說;而且,陳忠實又是個心中裝著讀者的作家,他在追求思想性與藝術性的新創的同時,力求強化作品的可讀性,在贏取文學的市場化效應上用了很大心思,使得《白鹿原》實現了專家叫好,讀者買賬的雙贏,具有標志性的文學史意義。
《白鹿原》從滿清末年寫起,西安古城的辛亥光復,白鹿原上的革命,國共兩黨從戮力同心到決裂廝殺,“交農”與“風攪雪”,抗日大業與賑災濟貧等一系列關乎民族存亡與一方興衰的重大事件盡收囊中。凡此種種大歷史,匯聚于渭河流域之白鹿原上的白鹿村,與日常生活的春種秋收、宗族血緣、婚喪嫁娶、生老病死、民情風俗、兒女情長融合在一起,寫出了白鹿原上的眾生百相,寫出了壯闊的歷史風云在關中黃土地上一個小小村落激起的大風大浪與陣陣漣漪。
白鹿村以仁義著稱,儒家文化傳承久遠,是中國特有的鄉紳政治的典范所在。關學大儒朱先生,在歐風美雨的侵蝕之下,信守本土傳統,弘揚儒家之道:獨身勸退圍困西安的20萬清軍,拯救古城及城民免于刀兵之災;以“孔子修春秋,亂臣賊子懼”的方式撰寫滋水縣志,彰顯歷史正義;興辦白鹿書院,教化一方之地,主持賑災兩袖清風,禁毀罌粟種植不遺余力,成為護佑這一方土地的吉祥物和儒家精神象征。在他的人格熏陶和切實可行的指導下,白鹿村的村民,訂立了符合儒家規范的村規民約,白鹿村的族長白嘉軒更是把從朱先生那里得到的教誨,轉化為鄉村生活的實踐形態,不但把白鹿村管理得井然有序,而且帶頭捐資辦學,體恤孤寡貧弱,恪守禮教精神,善待自家長工,確立了他在白鹿村的權威和聲望。在同宗而不同姓的白鹿兩姓中,白嘉軒作為農耕文化的優秀代表,與沾染了傳統的商業文化之唯利是圖的鹿子霖,處于既合作又有明爭暗斗的緊張狀態中,但行正嚴明的他,仍然經常處于上風,雖然紛爭不斷,卻也于大局無礙。
由儒家文化主導下的鄉村生活形態,卻在現代歷史進程中遭到顛覆和毀滅,白鹿兩家的下一代人,白孝文、白靈、鹿兆鵬、鹿兆海、黑娃以及外來的年輕女性田小娥,在時代風云的感召下,選擇了各自的叛逆之路,反叛專制的大家長白嘉軒,反抗貧富懸殊損不足以奉有余的舊體制,反叛以維持現狀保守平庸為要義的鄉村生活形態。年輕的生命,各有自己的訴求,形而上的理想主義和青春生命的欲望沖動,而一次又一次地席卷白鹿原的時代狂潮,則從根本上動搖和瓦解了朱先生和白嘉軒聯手共建的鄉村烏托邦。
還需要指出的是,盡管陳忠實對傳統儒家文化和仁義觀念,充滿了向往追慕之情,但是,他并不像今天的某些所謂新儒家那樣,會被自己的激越情感遮蔽冷峻觀察和思考的眼睛。對現實生活復雜性的深切體驗,和文學特有的對復雜悖謬的社會現象、人物形態的渾厚涵容,使得《白鹿原》也揭示了儒家文化對底層、對婦女和邊緣人的排斥壓抑,乃至精神的和肉體的虐殺。一方面,儒家文化陳義太高,無法在現實中真正實施,白鹿原上鴉片種植一經泛濫就難以徹底禁毀,而白嘉軒竟然是首開其端者;朱先生是僅有的儒家“圣人”,但是,獨善其身可以做到盡善盡美,“人皆可以為圣賢”則畢竟只是一種浪漫想象的狀態。一方面,作為以守成為其特征的文化,扼殺了青年人的生命沖動和變革愿望,更以莊嚴無比的名目,對黑娃、田小娥、白孝文等人,施以極其嚴厲的懲罰,將黑娃和白孝文推向了叛逆之路,也導致了可憐無辜的弱女子田小娥的意外死亡。而且她死后仍然不得安寧,遭到朱先生和白嘉軒的惡毒詛咒和密謀策劃,令其尸骨無存。這樣的筆墨,讓我們看到了傳統文化與鄉村生活中吞噬青春,制造自己的犧牲者與反叛者的猙獰可怖。如果在“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時代,少數年輕人的孤獨叛逆,掀不起大的波瀾,但在20世紀的時代巨變中,就形成“風攪雪”、浪滔天之勢。陳忠實不僅是“愛而知其惡”,也體現了新舊世紀之交在回歸傳統文化的社會思潮中由衷向往與本能困惑的悖反心態,從而極大地提高了作品的思想和情感的價值。
紀念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閱讀其作品,在與其作品的精神對話中,體驗作家那不死的靈魂。“白鹿原上‘風攪雪’,令人長憶陳忠實”,這是對李白詩句“解道‘澄江譚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的拙劣模仿,借此表達我對陳忠實先生的悼念之情。
(作者為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當代文學評論家)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張志忠 白鹿原 陳忠實 鄉紳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