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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燕:與忠實先生最后一次通話
今年3月的一天,我正開車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十字路口等紅燈時電話聲響起,我不經意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陳忠實”。雖然知道行車中不能接打電話,但是正在病痛中的作家忽然來電,必有很重要的事。于是沒有遲疑地接通了電話,聽筒中傳來陳先生沙啞粗糲的聲音,聲調很高,但是語句不清連成一片,我無從判斷他說了些什么。
因為與陜西作家交往較多,我常常以善聽陜西方言自居。但是這一次,我努力辨識了好久,也無從獲知他到底說了什么。電話中的陳先生反復用力地發出一些聲音和語調,卻說不清哪怕一個字!
我很著急又很自責。肯定是陳先生的病情又惡化了,一個月前電話里還能勉強交談,如今說清一個意思卻如此艱難。
這個情形持續了有一兩分鐘,我不愿意他再費力氣和精神,滿心歉意地說:抱歉陳老師,我有點聽不清,還是讓身邊人給我發個短信吧。這時,陳先生好像又抖擻了一下精神、攢足了力氣,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一句話,我勉強聽出了意思:稿費我不要了,只寄幾本雜志就行。
掛掉電話,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尤其是自責。陳先生拼盡力氣說的這個事情,是去年年底我通過《當代》前副主編何啟治和他聯系,如果身體允許,可以為雜志寫些簡單的文字,或者題寫篇目名。重癥中的陳先生很爽快地答應了,電話給我說,礙于身體,不寫東西了,可以題字,到時把題目發他就是。這次電話里的稿費,就說的是題字的稿費。
當時正趕上出版今年的第二期雜志。我的短信記錄:2016年2月16日上午給陳先生發去短信,羅列了需要題寫的篇目名,晚上就收到了他在宣紙上用毛筆書寫的題字圖片。因為陳先生不發短信、沒有微信,他委托陜西作協創研部主任邢小利轉發給我。目前看,這些題字應該是陳忠實在文壇上留下的最后的題字。這個事情,在《陜西日報》的報道《陳忠實的最后日子》里,邢小利也有記錄:“2016年2月16日,春節過后,正月十五前,我在海南度假,下午正在酒店前邊的海灘上散步,陳忠實打來電話,說了兩件事。他先談了他讀《陳忠實傳》的感受……第二件事是讓我把他給《當代》雜志最新一期所發表的文學作品用毛筆題寫的作品名字,以電子版方式發給《當代》雜志的孔令燕。”
陳忠實與《當代》雜志的淵源不可言盡,他最重要的作品幾乎都發表在《當代》上,友情延續了幾代人。到了2012年,陳忠實又在人文社出資、設立了“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兩年一選,獎勵社內從事當代文學工作的編輯。2013年是首屆,2015年第二屆,我有幸獲得了兩屆這個獎,真切感受到陳先生為推動當代文學發展、鼓勵當代文學編輯堅守職業的初心和情誼。
我自1998年來到人文社《當代》雜志工作,聽到最多的軼事就是關于他、關于《白鹿原》的。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初夏》,寫于1981年元月,發表于1984年的《當代》。第一部長篇小說《白鹿原》,發表于1992年第六期和1993年第一期的《當代》。1999年陳忠實寫過一篇文章《在〈當代〉,完成了一個過程》,對《當代》給予了情深意切的認可,“《初夏》的反復修改和《白鹿原》的順利出版,正好構成一個合理的過程……《當代》在我從事寫作的階段性探索中成就了我。”
1992年3月,陳忠實寫信給老何,準備將剛剛寫好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交給《當代》雜志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表,“希望他能派文學觀念比較新的編輯來取稿看稿”。那次去的是高賢均和洪清波。洪清波多次和我們說,當時他們行程的終點是去成都看鄧賢的《大國之魂》,順路去西安看陳忠實的《白鹿原》。那時出差多乘火車,去成都必經西安。去之前,他們已經知道“陳忠實寫了一本死后當枕頭的書,這本不成就不再寫,要去養雞了”。到了西安,為了等陳忠實復印書稿,他們又等了三天,等到拿了厚厚的書稿,陳忠實的意見是“現在不要看,回去看”。所以,高賢均和洪清波是在去往成都的火車上開始閱讀《白鹿原》的,看后反應一致、擊節叫好!其實,他們不知道,交與他們稿件的陳忠實心情何其復雜,后來他才說:“竟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時突然涌到嘴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最后關頭還是壓到喉嚨以下而沒有說出,卻憋得幾乎涌出淚來。”
“按常規我把《白》書書稿的審閱過程設想得較長,初審、復審和終審,一部近50萬字的書稿,走完這個輪番審閱的過程,少說也得兩月以上……出乎意料的是,在高、洪拿著書稿離開西安之后的第20天,我接到了高賢均的來信。我匆匆讀完信后噢噢叫了三聲就跌倒在沙發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時沒有流出的眼淚傾濺出來了。”“這是一封足以使我癲狂的信。信中說了他和洪清波從西安到成都再回北京的旅程中相繼讀完了書稿,回到北京的當天就給我寫信。他倆閱讀的興奮使我感到了期待的效果,他倆共同的評價使我顫栗。”多年來,他毫無保留地感念著推動他的創作、讀懂他的內心的編輯們!
《白鹿原》后來的命運人所共知,已經毫無爭議地站在了當代文學的群山之巔。成為當代文學真正的經典,也受到一部經典作品該有的榮光,陳忠實的地位境遇也開始變化,隨之進入作家圈中位高權重的一列,但是多年來,陳先生一直保持著他淳樸本真、胸懷坦蕩、仁心仁言的俠義與豪情。所以,他的故去,讓我們更覺心痛。
大痛無言,唯想到賈平凹在《懷念陳忠實》里面的一句詞,表達對陳先生的敬意與哀思:水流原在海,月落不離天。
(作者為《當代》雜志主編)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孔令燕 陳忠實 最后一次通話 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