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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津:“故宮男神”的“鐘”情
《我在故宮修文物》熱播后,氣度儒雅的鐘表修復師王津被網友“晉封”為“故宮男神”。
冬日午后,陽光潑灑下來,王津逆光坐在一間可以容納好幾十人的會議室里等著被采訪,五官被打磨得更顯模糊儒雅。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王津提前一刻鐘就到了。他站起來,把記者一一迎進來,待眾人落座后,才自己坐下,淡淡地笑著解釋:“正搬家呢,小屋里工具、文物全都打著包,實在不方便請各位過去,所以在這兒借了個會議室。”
會議室的墻上,掛著一個圓形的鐘,不緊不慢地轉著,王津不時抬頭看一眼,時間、鐘表已經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1。 不獨光陰朝復暮
王津,紅了,在年過半百的時候。外人都說,他紅的原因是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火了。他不太認同,他把自己的意外走紅歸結為:“打動觀眾的是文物”。
這就是王津,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鐘表室的修復師。他自己就像是一塊精密的機械鐘,無論外界如何,自己永恒地維持著嘀嗒嘀嗒的節奏,不急不躁,不慌不忙。
2013年,王津就曾經上過電視,中央電視臺、北京電視臺等等全都露了臉兒。那會兒,他坐在文物背后,偶爾點評解釋一兩句,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手里的時光。
當時,一位男性觀眾徒手擊碎了故宮大殿的一塊玻璃窗,導致臨窗陳設的一座鐘表跌落受損。
受損的玻璃窗屬于故宮內西路開放區的翊坤宮正殿原狀展室。這座宮殿建成于明永樂十五年,原名萬安宮,明嘉靖時改稱翊坤宮,是明清兩代后妃居住的地方。清代慈禧太后住儲秀宮時,每逢重大節日,都要在這里接受妃嬪們的朝拜。慈禧五十壽辰時,也曾在此接受大臣們的祝賀。如今,這座宮殿保持著清末原狀陳列,向觀眾開放。但更多人熟悉這座宮殿,是因為一部《甄嬛傳》,華妃娘娘的寢宮就假設在翊坤宮里。
“華妃娘娘的鐘”被第一時間送到王津手里修復。故宮還特意組織了一次集中采訪,十多位記者一擁而入,王津不時提醒:“各位,稍微留神,尤其是背雙肩包的。屋里窄,桌上東西多。”
安頓好了長槍短炮,王津端坐在文物后邊,慢條斯理兒地說:“這次被損文物叫銅鍍金轉花水法人打鐘,是清宮舊藏,18世紀英國制造。其底部內置機芯,正面有三組料石轉花。底部上方四角亦安設轉花。文物中部為三株棕櫚樹及水法裝置。棕櫚樹托起上方的圓形時鐘,鐘上立一敲鐘人,與鐘表機芯聯動,可報時。該文物按照國家文物評定標準,為二級文物。”
全程沒打磕巴,沒有廢話,干脆利索。
他偶爾用手輕指文物,點到即止,仿佛手下不是冷冰冰的金屬件,而是一朵嬌嫩的花苞。
此時,桌上文物的真實狀態,用傷痕累累形容,毫不夸張——原本的防塵罩已經全部散架,直立鐘體上部“扭傷”,萬幸的是最嬌氣的白色表盤完好無損,但表蒙子脫落了,齒輪仍然可以運轉。
“修得好么?”
王津胸有成竹:“受損的玻璃件兒,宮內仍有原料備用,修復不成問題。”
那會兒王津還沒火,所有鏡頭都對準了他面前的鐘。這位儒雅的鐘表修復師坐在鐘后,絲毫沒有關注到鏡頭,耐心地講解著往事:這款鐘表是英國特別為中國打造的,不僅制作工藝中融匯了東方寶石鑲嵌技藝,而且出廠就是兩座。“西方制作鐘表多是一座,只有東方講究‘好事成雙’。”
如今,王津再出現在鏡頭里,依然愿意將文物放在前面。他很滿意自己的設定——最佳男配角,發揮出鐘表的最佳演技才算是他的本職工作。
2。 一弦一柱思華年
即使每天把時間握在手里,匆匆時光依然從指縫里逝去。今年,王津體檢的時候猛然發現,從小到大保持的1.5的視力下降了。
“歲月不饒人,也是該眼花了。今年視力0.8。”王津擺擺手,笑了。這笑容背后凝結著一絲不得已的悵然。
1973年,王津的奶奶去世了。12歲的少年搬去跟爺爺同住,說照顧其實有點牽強,更像是就個伴兒。
“爺爺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工作,小時候我偶爾就會去給他送飯。每次就讓送到神武門外邊兒,爺爺溜達到門口取。他一般不愿意讓我們小孩兒進宮玩,他說了這宮里一草一木都是公家的。”至今王津談起這段的時候,眼神都會發光。這是他兒時的記憶,飽含著對親人的記憶。“那會兒故宮對我而言,就是神秘的。有時候也會胡琢磨,高高的宮墻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后來爺爺年紀大了,有時候報醫藥費、去醫務室拿藥,也是我去跑腿兒,那會兒對我而言故宮就是一個單位,每次匆匆來了就走,顧不上多看。”
1977年,王津從北京市第九十一中學初中畢業,準備響應號召下鄉插隊。10月,朝夕相伴的爺爺去世了。算是一種照顧,王津接到通知可以去故宮接班。一開始得到的信兒是去圖書館。也是恰如其分,王津話不多,目光清澈,文質彬彬的。
不過,院領導可能覺得男孩子更適合在文物修復廠工作,上班第一天,老廠長就帶他到各個工作室轉了一圈。
一轉就圈住了他的歲月。
走到鐘表室,一席簾子半遮著屋門,只有一位師傅正忙乎著,他就是后來王津的師父——馬玉良。
他停下手里活,站起來引著王津去看桌上擺著的兩件鐘表:“你喜歡什么呀?”
王津透著實在,憨憨地說:“不知道。”
他又問:“你喜歡動的還是靜的?”
“喜歡動的,好玩兒。”王津打開了話匣子,“我三四年級時拆過自行車,把鏈條卸下來,洗洗車軸,上上機油,覺得挺有意思。”
老師傅笑了,瞇著眼睛,說了一句“挺好”。大概過了十來天,王津接到了通知,去故宮博物院鐘表室上班了。王津以一種全新的視角,重新打量著爺爺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牢牢記得千百次的叮嚀“不能拔一棵草,不能摘一朵花,不能對這里的任何東西心懷覬覦”。
幾年前,在一場民間鐘表展覽會上,臺灣著名收藏家黃嘉竹帶來了一件得意的藏品——英國維多利亞女王送給女兒的一塊懷表。一片追捧贊嘆聲中,黃嘉竹拉著王津,執著地詢問:“故宮有沒有這樣的表,這上面有女王的簽名。”
王津仔仔細細地把懷表放在手里端詳了一番,誠懇地搖了搖頭。黃嘉竹心滿意足。
確實,一輩子沉浸在精確到毫厘的機械修復中的王津,對于價值的判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超脫和淡然。也許,這就得益于爺爺兒時的叮囑。
3。 擇一事“鐘”一生
剛開始上班,王津學會的第一件事兒不是修表,而是打水。直到現在,正在打包的老修復室一角依然擺著一個臉盆架子。
“每天下班,師傅都得洗手。他不洗手,誰也不敢動。這水誰打?總不能讓老師傅臨下班自己去打水吧?當徒弟的得有眼力見。”
為什么下班先洗手?
因為傳統的鐘表修復講究的是用煤油清洗機械構件。雙手必須長年累月地浸泡在煤油里,有時候手一洗就是一個小時。“師傅說了,寧可傷手,不能傷文物。”王津說得輕描淡寫。“誰干了誰知道,別說手了,鼻子就熏得受不了。”
然而,古鐘的銅質零件經過這樣一遍遍的清洗,才能煥發出久違的光澤,也露出了程度不一的殘損。“修復后過幾十年還能保持得很完好,有的可能會有一層淡淡的氧化層,但絕不會有腐蝕的痕跡。”
王津的師父是從故宮警衛隊轉來的,嚴肅不茍言笑。每天八點上班,他七點半就進辦公室,也不言語,繞著工作臺轉悠。
“我們的活兒都擺在桌上,他從來不問你干到什么程度了,活不干利索了,絕對不允許你碰下一個活兒。”
其實說是干活兒,第一年學徒是不讓碰文物的。就是練練基本功,比如弄點銅絲,粗的細的,銼個銷子之類的。
這規矩誰定的?沒人說得清,師父的師父就是這么一輩輩傳下來的。
師父的師父是誰?2014年12月,國務院批準的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發布了,古代鐘表修復技藝榜上有名,王津是第三代傳承人。他的師父馬玉良是第二代傳承人。第一代傳承人寫著徐文璘的名字。
其實,再往前捯可以追溯到1601年,意大利的傳教士利瑪竇將40多件貢品送給明朝的萬歷皇帝,其中就包括一大一小兩面西洋鐘表。至此,紅墻金瓦的紫禁城里,打更的聲音外,增加了嘀嗒嘀嗒鐘表流轉的聲音。同時催生的一門技藝,就是鐘表修復技藝。
最初的鐘表技師是西洋傳教士。1648年,葡萄牙傳教士安文思抵京,被征召為清宮御用作坊——造辦處的鐘表匠師。到1811 年,總共有15位傳教士入宮承接皇帝下達的制鐘、修鐘的任務。
清乾隆年間,宮里成立了“做鐘處”,制造鐘的技術達到鼎盛,參與設計、制作、修理鐘表的技術人員也隨之增加。鐘表匠人也有了中國人的參與,其中還按照地理位置不同,分為南匠和北匠。還有一類是做鐘太監。
三百年間,故宮的鐘表修復技術從未斷過檔。清末前后,仍有少數鐘表維修的工作人員在宮里供職,其中就有徐文璘。相傳,他早年還曾經跟洋人切磋過手藝。
之后,徐文璘培養了徐芳洲(徐文璘的兒子)、白金棟、馬玉良、陳浩然四位學生,他們成為故宮修復古鐘表的第二代傳人。
如今,王津收了徒弟——亓昊楠。像是鐘表一樣,這門技藝又一次可丁可卯地傳承著,沒有漏跳或者缺轉兒。“今年,我們這屋里還能熱鬧些,應該能來一兩位新徒弟。”
4。 鬢華雖改心無改
王津數不清楚自己修過多少座鐘,只一個概數:40年兩三百座。但是經手的每一座鐘,一提名字,基本當年修了哪兒,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件“變魔術人鐘”被王津提起的次數最多。這座鐘由瑞士鐘表大師路易斯·羅卡特在道光九年制造,高70厘米、寬50厘米、厚度約30厘米。神奇之處在于,鐘內有一個變戲法的老人,手里拿著豆子、小球。運轉時,鐘頂小鳥不斷張嘴、轉身、擺動翅膀,身下圓球隨之轉動,三個圓盤也同時不斷變色轉動。
“故宮的鐘表都是獨一份兒的。我們也到訪過不少國外博物館,也接待過不少外國文博界的專家,還沒有誰敢說自己館藏的西洋鐘表比故宮的精彩。”一貫溫潤的王津難得激動了,手舞足蹈了起來。
您想啊,這些故宮藏的鐘表都是“貢品”,是送給這個國家最尊貴人的禮物,代表著一種儀式。尤其是清代的順治、康熙和乾隆三位皇帝,鐘情西洋鐘表。為了討皇帝開心,各國送來的鐘表,走時、打點的基本功能已經被忽略,復雜獨特的演繹功能才是較量的重點。因此,這些鐘表被修復師們愛稱為“玩意兒”。
據說這座“變魔術人鐘”曾計劃修,但是一耽誤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就回庫了。老師傅們見過這鐘,形容起來就一個字“破”。
1998年,王津動過念頭修這座鐘,但遲遲沒敢上手。犯怵的原因是,這座鐘太復雜了,共有1000多個零件組裝成了7套系統、5套機械聯動,底盤的齒輪多得就像一座盤根錯節的“迷宮”,“瑞士的專家也來宮里看過,這是公認的、世界上最復雜的西洋鐘表之一”。
2007年,荷蘭想借這座鐘展出。王津和亓昊楠小心翼翼地把鐘從庫里請出來。“機芯、開門都壞了,鏈條也斷了”。
開始修的時候,沒有圖紙,王津師徒倆一步步地拆,細小的零件攤了一張雙人寫字臺。倆人喘氣兒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吹跑了什么。
該補的補,該修的修,裝起來調試的時候最磨人。“7套系統有連接,有管走時的、有管音樂的、有管開門的、有管鳥叫的、有變魔術的……一環扣一環,稍微差一點兒就打架,卡在一起還不敢硬掰開。好在我們都有耐心。”
前前后后忙活了一年,這座鐘修好了。2010年,它還遠赴荷蘭展出了半年。“不過跟在故宮鐘表館的鐘表一樣,演繹功能并沒有展示。感覺有點可惜,但也理解。”
自從火了,王津偶爾也要按照博物院的安排出席一些活動,比如參加《我在故宮修文物》電影的發布會等。他的頭發每次都梳得一絲不茍,幾根白發夾在其間。
有人夸他:“您看著這年輕。”
王津笑而不答。一輩子踏踏實實干活,通過雙手與異國古代匠人的智慧對話,兇猛的時光也被感動得溫順起來。
5。 初會便已許“鐘”生
跟鐘表打了一輩子交道,王津卻沒給自己置辦過幾塊像樣的手表。他說:“看時間的方法可多了,我們工作室里永遠有標準鐘。修復的時候要照著對時間的。”
在他的時間里,他習慣性提前。“早點到,一切都有準備。”王津說,“經過盤點,故宮博物院如今珍藏著大約1500座西洋鐘表,其中我上手修復過的有兩三百座。如果再算上前兩輩修復師,大約有1000多座被修復過。但是大約還有300到500座在庫房,從來沒有動過。”
說著說著,他先把自己逗笑了:“誰都不愿意干復雜的,所以去庫里提文物的時候一般揀容易的修。剩下的都是不好啃的硬骨頭,修復工期肯定也會越來越長。”“小亓這代,我看是修不完了,至少還得有兩三代人,才能修完一遍。”
修完了,鐘表修復師干什么去?“目前,故宮西洋鐘表還處在搶救性修復階段,隨著鐘表收藏越來越完好、展覽安排越來越密集,保養性修復或將成為以后修復工作的重點。這都需要新鮮血液的注入,來為宮廷鐘表修復帶來新的活力。”
40年前,王津去鐘表修復室里轉了一圈兒,從此與鐘表打了一輩子交道。兒子在他的耳濡目染下,如今也成了一位鐘表修復師。提起這事兒,王津挺知足。
“兒子從小就跟著我一塊上班,放學后就在工作室旁邊寫作業,看著這些老宮廷鐘表長大,對這個有感情、有興趣。”和大多數90后的年輕人一樣,王師傅的兒子平時跟父母交流的內容不算廣泛,“我們每天在一起聊的都是鐘表,有時候他回家來談,有時候就在微信上交流。”
王津火了,希望采訪他的媒體需要排隊,才有機會撮堆兒跟他聊兩句。有時候問的問題重復了,這位故宮的文物修復師依然溫文爾雅地回復著,不厭其煩,也從來沒說過“你看看以前的報道”之類的話。
采訪結束,他騎著一輛1986年產的鳳凰牌自行車回修復室,夕陽西下,他一邊慢悠悠地戴手套,一邊說:“我們這個行業,擇一事終一生。再干四五年,我就到了退休的年紀了,如果身體允許,如果故宮需要我,我還是會繼續留下來,修文物的。”
時鐘嘀嗒,我們聽過無數的故事,最好的大抵如此吧。
編輯:陳佳
關鍵詞:王津 “故宮男神” “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