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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明奇:作家藝術家當是“碧海掣鯨手”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作協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式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沒有文化自信,不可能寫出有骨氣、有個性、有神采的作品。”這一重要論述,為我們衡量文藝作品的價值提供了方向性的坐標。
放眼世界上一切真正偉大的文藝作品,無不有骨氣、有個性、有神采。文藝作品,其實正如人,也是要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一個人,如果沒有骨氣,外表無論如何健美,也并不是真正健全的人。文藝作品亦然。劉勰《文心雕龍·風骨》云:“沉吟鋪辭,莫先于骨。”又說:“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對文藝作品來說,“骨”,就是指作品要有好的思想內容,一種超越世俗、激動人心的正能量,由此彰顯作品的骨氣,或者說“風骨”。這就是說,一部文藝作品,如果沒有骨氣或者說“風骨”,即便辭藻華麗,也會如劉勰所說“負聲無力”,即肯定沒有吸引力、感染力與生命力,因之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文藝創作,更不用說是偉大的文藝作品。劉勰因此特別抨擊那種“瘠義肥辭,繁雜失統”的作品,斥之曰“無骨之征”。
文藝創作要有骨氣、有個性、有神采,需要付出艱苦的創造性勞動。那些叫得響、傳得開、留得住的文藝精品,都是嘔心瀝血鑄就的。“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這是路遙的座右銘,鐫刻在他的墓碑上。
圖為1987年路遙在陜西寶雞跟文學愛好者交流,一個小女孩給他遞上小紙條,選自鄭文華著《作家路遙》,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
誠然,文藝作品要有骨氣,作為作品創作者的作家藝術家首先要有骨氣。歌德說:“一個作家的風格是他的內心生活的準確標志。”又說:“如果想寫出雄偉的風格,他也首先就要有雄偉的人格。”對一個文藝家來說,骨氣是其人格的具體體現。真正有雄偉人格也即錚錚鐵骨的作家藝術家,才能寫出具有非凡骨氣的作品。由此不難理解,湯顯祖之所以能創作出《牡丹亭》這樣骨勁氣猛、深度批判晚明社會的戲劇作品,這首先是因為有著如他在《答余中宇先生》中所說的“伉壯不阿”的偉大人格;曹雪芹之所以能創作出《紅樓夢》這樣中國古代小說史上無以上之、風骨遒勁、全面深刻地批判封建社會的偉大小說,不能不說與他有著非凡的骨氣密切相關。敦敏《題曹雪芹畫石》有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而魯迅之所以能成為“民族魂”,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寫下一篇篇充滿戰斗性的不朽篇章,這首先也是因為正如毛澤東所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西方真正偉大的作家藝術家亦然。
巴金在談到文學創作時曾精辟地指出:“一個真正屬于人民的藝術家,一定要有勇氣,可以說無勇即無文。”有骨氣才會有勇氣。不能設想一個沒有骨氣的作家藝術家會做到“胸中有大義,心里有人民,肩頭有責任,筆下有乾坤”,會“立時代之潮頭,發思想之先聲”,有勇氣去深刻地揭示社會重大問題。“問題就是時代的口號”,作家藝術家如果不關注重大的社會問題,只糾纏于杯水風波、個人恩怨,不太可能拿出氣魄宏大的作品。被譽為勇猛如“撒哈拉沙漠里的獅子”的托爾斯泰,之所以被稱頌為“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重要原因在于他如列寧所說“無畏地、公開地、尖銳無情地提出我們這個時代最迫切的和最難解決的問題”。
當然,一個作家藝術家有骨氣,不一定能創作出成功的或者說偉大的文藝作品;但可以肯定地說,一個作家藝術家如果沒有骨氣,那他就一定不能創作出成功的或者說偉大的作品。相反,他很可能難以抵制浮躁與媚俗,一如“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隨波逐流,爭名奪利,寫出某些品格低下的“文學消費品”,而不是真正杰出的文藝作品。
與此相關,偉大的作品必定有獨特的個性。雨果說:“未來僅僅屬于有風格的人。”風格即個性。顯然,偉大作品的獨特個性——無論其內容還是形式,同樣與作家藝術家的個性緊密相連。作家藝術家的個性不是他們個人性格的抽象物,而往往積淀著重要的時代、社會內容,乃至時代的審美要求。當作家藝術家的個性投射到作品中,肯定與其所描寫的廣闊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米·赫拉普欽科在《作家的創作個性和文學的發展》一書中指出,作家的創作個性越卓絕不凡,他身上的社會性的東西就越強烈,并由此反映出深刻的社會過程。即使從作品的形式角度看,康定斯基說:“形式反映出每個藝術家的特定精神,它帶有個性的烙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盧森堡指出:“沒有偉大的個性和偉大的世界觀,就沒有偉大的藝術。”一個作家藝術家即使有偉大的世界觀,但如果不與其偉大的個性恰如其分地結合起來,也創作不出深刻反映時代與社會的偉大的作品。
真正有獨特個性的偉大作家藝術家,一定是個有骨氣并勇于擔當的人。只有像湯顯祖、曹雪芹、魯迅、托爾斯泰那樣有嶙峋傲骨的作家,才會為時代的重大社會問題所深深激動而無所畏懼、精心撰著,兼之他們所具有的廣闊的文化視野與甚為豐厚的藝術修養,最終創作出具有鮮明個性的偉大作品。無數事實證明,唯有真正有骨氣、有個性的“碧海掣鯨手”,才能創作出令人百讀不厭、積淀著自己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代表著自己民族獨特精神標識的“云蒸霞蔚文”。
每個作家藝術家的個性當然是不一樣的。作家方方在《文學創作與個人表達》的演講中指出:“文學千年來富有魅力,正是源于文學作品無數的個人表達。”玫瑰與紫羅蘭不可能發出一樣的芬芳。但作家藝術家如果躲在方寸天地里煢煢孑立、喃喃自語,或沉迷于寫怪怪奇奇與血腥的東西,或熱衷于寫某些如錢基博所貶斥的“軟熟甜俗之韻”,企圖以此吸引讀者的眼球,那就是低級庸俗、缺乏時代使命感的表現,是缺乏崇高藝術理想的表現,也是缺乏偉大藝術創新的表現,稱不上有真正獨特的個性。
偉大文藝作品要有個性,還要有神采,這不妨說是文藝創作的最高境界。神采既是思想之美,也是藝術之美,它不是指一部文藝作品某些獨特的藝術個性,而是指其整體精、氣、神的巍然鼎立與光彩照人。一部文藝作品要有“神采”,首先就要有“神”。這個“神”,是文學作品之“骨”,如“水懷珠而川媚”之“珠”,也如“石韞玉而山輝”之“玉”,乃是作品洞徹百代、超邁古今、燭照人心的偉大、深刻而瑰麗的思想。正像魯迅所說:“非有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
一部文藝作品,唯有了此種激蕩人心、雄渾遒勁的思想沖擊力,才能彰顯偉大的思想之美,才可能成為真正有“神采”的作品。徒有美麗形式、養眼外觀,則與“神采”有云泥之隔、霄壤之別。唯獨有骨氣、有思想、有文采,才會有真正的“神采”。鐘嶸《詩品》論曹植之詩謂“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實具神采之韻。像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所抨擊的齊、梁間那些“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的詩歌,是談不上有真正的“神采”的。相反,他所激賞的是“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詩作,這在一定程度上不妨說是對文藝創作中什么是“神采”的甚為生動、精辟的闡釋。而對當代作家藝術家來說,尤其需要培植如魯迅所說的“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準確把握時代脈搏,“音情頓挫”般藝術地書寫,勇于回答時代課題,發出一個時代的金石之聲,如此方能寫出天馬行空般有“神采”的偉大作品。
對小說戲劇創作來說,塑造典型人物是個關鍵。這是因為典型人物身上凝聚了時代問題、時代精神,體現了時代藝術的最新發展。小說或戲劇作品如果沒有塑造出典型人物,而只有故事,是不會有真正的“神采”的。路遙早就指出:“人在作品中只是個道具,作品就不會深。歐洲有些作家,包括大仲馬,為什么比巴爾扎克、托爾斯泰低一籌,原因也在于此。”那些偉大作家,無不在他們的作品中塑造出了能體現時代問題、時代精神與時代藝術的典型人物,這些人物至今活在成千上萬讀者的心間。他們的作品因此具有持久的生命力,有著永不過時的“神采”。
無論是湯顯祖、曹雪芹,還是魯迅,無不根扎于深厚的風華卓越的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傳統,否則,他們的作品就會失去“通靈寶玉”,不會這般有骨氣、有個性、有神采,也不會有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與中國氣派。當代作家藝術家要像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所說的那樣,主要“立足于本土的歷史文化”,并在人民生活大樹的枝頭盡情歌唱,由此創作出真正屬于自己民族的創造性文藝成果。
作者:鐘明奇(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鐘明奇 作家 藝術家 文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