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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業(yè)師曾熙和他的書畫題跋
曾熙(1861—1930)是近代有名的書畫家,系張大千業(yè)師。與很多書畫家迥然有別的是,他在創(chuàng)作大量書畫的同時,留下不計其數(shù)的書畫題跋。這些題跋,有題他人的,也有題自己的。他人中,有題前人的,也有題時賢的。有鑒藏心得,也有臨池感悟;有長篇大論,也有只言片語。無論何種形式,既可概見其畫論、書學思想,亦可略窺其藝術歷程,是研究其藝術生成的重要藍本。
都門楊柳圖(國畫) 曾熙 廣東省博物館藏
作為兼具法眼的書畫鑒藏家,曾熙評騭前人,往往深得要領,如《題王宸山水冊》云:“蓬樵老人自守宋州后,畫中氣骨為之一變。蝯叟嘗言此老得三浯異勝,其郁郁兀兀,自成一家風概。髯曰:能變家法乃能守家法,麓臺之于西廬,蓬樵之于麓臺,觀此知非十八者不足與論畫也。此冊為最晚之作,尤為難得,稼翁其珍祕之。” “蓬樵老人”為王宸(1720—1797),字子凝、紫凝、子冰,號蓬心、蓬薪、蓬樵,江蘇太倉人,擅畫山水,與王昱、王愫、王玖并稱“小四王”;“蝯叟”為書法家兼書畫鑒藏家何紹基(1799—1873)。王宸為清初“四王”之一的王時敏(西廬)六世孫,王原祁(麓臺)曾孫,故曾熙有“能變家法乃能守家法”之謂,正如王原祁之于王時敏、王宸之于王原祁一樣。“十八者”乃源自佛經(jīng)《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中的“十八者眷屬歡樂”,指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曾熙對王宸的藝術嬗變歷程及畫風淵源了然于心,據(jù)此不難看出,非深諳王宸畫理者不能至。再如《題張瑞圖人物冊》,則是以詩歌形式歌詠其畫藝:“佛無色嚴相,云何得其象。佛無色聲相,即心即佛相。果亭善寫佛,下筆勢奔放。天然草稿書,忽現(xiàn)應真狀。哈叟喜護持,壽與佛無量。”張瑞圖(1570—1644),字長公,號二水、果亭山人,福建晉江人,善書法,與董其昌、邢侗、米萬鐘并稱“晚明四家”,又兼擅繪畫,尤以山水見長。該題跋中所言其人物冊,乃其傳世作品中罕見者,曾熙洞悉其佛教禪理與繪寫特色,可謂得個中三昧。在品評鑒賞之外,曾熙還將所心儀的前賢畫藝運之于自己的筆墨實踐中,以他山之石攻玉。在自題畫作中,曾熙對“四僧”之一的髡殘浸淫尤深,其山水得其法乳尤多,如《仿古山水冊》中題識曰:“以石溪筆勢寫此,氣韻略有近處。”“石溪”即髡殘,善畫山水,以渾厚蒼勁見稱,曾熙即以其“筆勢”寫山水、松石,以焦墨、禿筆揮灑,在得石溪筆意之外,融入己意;《贈馬宗霍無盡溪山圖》中也題識云:“無盡溪山殘禿筆,不襲其形取其液。精神直接三百年,天關云深開三益。”曾熙對鄉(xiāng)賢石溪可謂情有獨鐘,在山水中不僅肖其形,更是遙相神挈,“直接三百年”。在題詩之后,他還進一步闡述其對石溪的膜拜之意:“石溪《溪山無盡長卷》,蔣孟萍兄所藏,假置齋中,偶臨一過。凡下筆必有得,以髯胸相合也。石溪證果天關,而玉梅、華庵又在天關,故有三益之句。”有意思的是,在該畫的曾熙題識之外,尚有時人癡豚的題跋:“髯翁書法與梅庵為一時之玲瓏,晚年好寄興于繪事,尤得當世所推崇。熙廬主人出示此幀,運筆蒼勁,有文長、石濤之概,洵為其生平之精品,爰志數(shù)語歸之。” “髯翁”即曾熙,因其晚年號農(nóng)髯,故名;“梅庵”即李瑞清(1867-1920),與曾熙齊名,均為張大千之師;“文長”為晚明畫家徐渭,“石濤”即清初“四僧”之一的道濟,兩人均以寫意花卉、山水著稱。癡豚的跋語,無疑彰顯了時人對曾熙晚年山水畫的褒揚之意。該畫確乎能熔諸家之長于一爐,空靈而老辣,乃其簡淡遒勁畫風的代表。早年張大千在山水畫中表現(xiàn)出的文人雅趣與筆墨情趣,很顯然便肇始于此。
曾熙的題畫錄中,不乏敘事散文,且有感而發(fā),因物寄興,折射其藝術行跡,乃其探究其藝術嬗變——甚至是洞察其時社會生態(tài)的稗官野史,如作于1923年的《都門楊柳圖》(廣東省博物館藏)中題識:“壬辰入都,其時鐵道未筑,買舟繇天津,沂通州,所經(jīng)楊柳村一帶,驛亭曉煙,若斷若續(xù),舍舟登岸,遠望村落,在白云綠樹之間。太平之民,農(nóng)者安耕,舟者安楫,所謂安者各安其分耳。《易》言:小人乘君子之位,則兇。世亂如此,惟‘不安分’三字可以蔽之。偶憶前境,寫此三嘆。”曾熙記錄了“壬辰”即光緒十八年(1892年)自己游歷京津所見一派祥和景象,由此感嘆作畫之時軍閥混亂、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狀乃“不安分”所致。作者以畫筆寫楊柳依依,千條萬條綠絲絳,一葉輕舟游弋于楊柳岸,遠處茅屋、淺山淡影,與其說這是曾熙的寫生憶寫,毋寧說是其向往的精神家園,是在“世亂如此”的嚴酷現(xiàn)實下的遁世構想。而其優(yōu)雅的文字記述,亦可視作一篇民國時期的世說新語,所折射的社會狀態(tài)正是這一時期文人眼中的真實呈現(xiàn),從另一視角為我們提供了晚清民國時期的士人心態(tài)。
非常有趣的是,在曾熙的題畫中,他經(jīng)常會記錄一段人生歷程、或有朋交游、或江山臥游,甚至記錄所經(jīng)歷的風土人情、衣食住行,如日記,也像游記,幾乎囊括了他藝術行跡和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讓我們看到一個棱角分明、有血有肉的藝術家形象。他在《南岳結廬圖》中,便記載了家鄉(xiāng)的奇石異景,并由此勾起飲茶之思:“南岳自九峰山,蜿蜒直起祝融,其間多奇石,或依山筑堡以避亂;或結茅種瓜以為業(yè)。此寫石頭寨境也。山石云氣舒翔,其產(chǎn)茶多異香;其人壽,常至百歲。距髯山居之廬,直十余里耳。山人嘗以云茶芽相贈,每取宇石巖泉水煎之,其味清以瑟,今八年不飲此茶矣。寫此,頗有莼菜之思。”這種情真意切的題畫短語,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情感豐富的書畫家形象。
曾熙首先是一個書法家。其書得力于《華山碑》《張黑女墓志》及《夏承碑》最多,兼融漢隸的圓筆與魏碑的渾厚于一體,在晚清民國書壇獨樹一幟。所以,在其行世的書畫中,以書法最多。他所寫的書法,不同于當時很多文人雅士,大多抄錄前人詩句或自作詩,而他多寫書法感悟,或品評前賢。因而,他的大多數(shù)書法作品,又可看作是其書學理念的結晶。如其在為“仲武仁兄”所書行書條幅中寫道:“朱子謂書法,米元章理會得,黃山谷理會不得;石庵云:山谷非不解書理,其天稟如此,亦自盡其才而已。予謂宋三家,勢成鼎足。蘇出《太傅》,取橫勢;山谷出《鶴銘》,取縱勢;米由褚窺平原,如鷹之善下。”文中,“米元章”即米芾,“黃山谷”即黃庭堅,“石庵”即劉墉,“蘇”即蘇軾,“褚”即褚遂良,“平原”即顏真卿。在不足百字的書法作品中,曾熙便將前人對蘇、黃、米三家的論述及自己的心得體會表露無遺,微言大義,盡得書學要旨。
曾熙并未有專門的文集行世。他的詩文大多散見于書畫題識(題跋)中。這些書畫題跋,既是其畫學、書學見解的集合,也是其藝術軌跡與嬗變歷程的明證,更是繪畫意境的延伸。在晚年,曾熙熱衷于繪畫,幾乎每一件畫作中,都會記錄彼時之所思所想、所見所聞。這是一筆難得的精神財富,其學術價值,已然超越其藝術本身。
(作者為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張大千 曾熙 書畫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