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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的視覺包圍 一種審美人類學的認識
年畫,是中國民間的一種視覺表達,它也是中國人的一種視覺養成和視覺形成。人之所以為人,是由于他的耳朵能夠聽得懂音樂,眼睛能夠欣賞形式之美。
貼門神是過年必不可少的內容
從敬神到娛人,年畫讓家居安詳愉悅
民間年畫以家庭為單元進行張貼,一年一換,歷經千年。家的具體形式是民居。家是一個封閉的建筑,是人類的居所,是人類安身立命之地,也是人類的避難防險之地。遮風避雨,防搶御盜,抵抗侵襲,阻擋野獸,取暖御寒,都是家的基本功能。這是人類生老病死之地,是吃喝拉撒之所,是生兒育女之處,是婚喪嫁娶之室。人類正是在這里打開和關閉他的視覺。對家的建筑營造和家的氛圍建構一直是中國古老文明的核心要素。年畫傳承和體現了中國人的家園意識,是一種視覺的包圍、護衛、氛圍。
門神年畫的第一功能是對家庭的守護,阻止、防范、驅除魑魅魍魎對家庭幸福、安寧、吉祥的攻擊、侵犯、襲擾。進入居家大門,年畫的張貼在室內多處營造了一個神靈的世界。在大堂和家堂,有祖先靈位年畫,有十全大神和種種由祖輩代代相傳的中國人崇奉的神靈年畫,其他各種居室、廳堂、臥室、閨房、廚房等還有送子觀音、福祿壽喜、儒釋道諸神、民間雜神、天官土地、灶王爺等等。神像年畫把家庭與社會、與歷史、與生活、與族群廣泛地聯系起來,確認了家族的安全不僅依靠家人的努力,還來自于族群、社會、歷史的“大家族”及其榮辱與共。
宋元以降,以戲出年畫(即戲曲題材的年畫——編者注)為代表的文娛性年畫,因其以觀賞性、娛樂性、審美性、藝術性為突出功能和特征,極大提升了年畫的美術和美學價值。文娛性年畫使民間的家居生活長年處于“快樂”“愉悅”的環境和氛圍里,強化了家居生活其樂融融的特質,培養了民間生活辨識是非善惡美丑的能力。
年畫在家庭門戶、壁室中的張貼,為冷冰冰的建筑墻壁增加了色彩、人物、場景、山水、季節、風情、娛樂、藝術,增添了生活的氣息。年畫自身又因張貼位置的不同和內容的豐富構成了一個獨特的精神家園。年畫的視覺圖像讓家庭人員的視覺消解了緊張、恐懼、害怕,建立起崇高、信仰、寧靜,激發出滿足、富有、幸福,誘導出愉悅、快樂、美感。
“兒童化”表達,讓年畫便于文化傳承
年畫對人作為一個特殊物種的感性、感覺、感官的視覺包圍,是建立在民居、家庭、居室對身體的包圍(物理空間)基礎之上的,也是建立在年畫的張貼對人的精神恐懼的安慰和安撫并使之安寧的精神包圍(文化空間)之中的。這雙重的視覺包圍還包括了一個從物質和精神的家園,到對人的出身、成長、成年、老齡、死亡的人生過程的全程包圍和看見。
年畫的最大特征是一種視覺圖像,是中國民間美術中最具典型性、代表性、藝術性的樣式。它是用于觀看、觀賞、觀察的民間圖像。在形式方面,年畫的視覺沖擊力、涵攝力、規制力從嬰兒、兒童、少年、成年的過程,年復一年的地熏陶,一年又一年地重復、強調、更新、內化,沉積為一系列視覺的愉悅、和諧、舒適。成雙成對的門神、神虎、吉雞、仕女、娃娃、祥卉、鳥獸、三魚爭月等等,將對稱、平衡、比例、均勻、穩定,注入人們的視覺;溫暖、鮮艷、堆砌性的、對比性的色彩,呈現出花團錦簇、活潑明亮的色調,吸引視覺的關注,也為感覺強化了明朗、愉悅的顏色傾向。稚拙的娃娃、美艷的仕女、和藹的神像、慈祥的壽星、可愛的動物、吉祥的蓮魚,迎合了人們視覺的選擇、偏好、直覺。
體質人類學有一個經典的動物實驗,實驗人員把一個剛出生的小猩猩與其母親分離開來,然后給這個小猩猩一個奶瓶和一個猴子樣的機器偶像,供小猩猩選擇,結果小猩猩并沒有立刻去取它最需要的食物奶瓶,而是熱烈地擁抱了機器偶像。這個實驗表明,視覺上的熟悉和順眼原則超過了活下去的本能需要,體現出視覺的選擇比本能、比生命本身還重要。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再看年畫,它的形式、色彩、造型大多都有“兒童化”的傾向,其中的人物形象、動物形象,甚至神靈形象,都顯示出稚拙化、漫畫化、童趣化的特點,當然,其中還有大量兒童生活的題材和百戲圖、十不閑、歡天喜地、漁家樂、童子抱魚(連年有魚)、劉海戲金蟾、老鼠嫁妹、五子登科、雀鹿蜂猴、張仙射狗、騎馬關公、世界山海動物集覽、土地爺、連年吉慶等,無不充滿童心。原始藝術、民間藝術的質樸、稚拙與兒童認知的活潑、可愛、生動、簡拙的偶像化圖形化形象化,天衣無縫地吻合在一起,渾然一體。從古至今,圖畫的第一功能都是為了人類自己的觀看,特別是兒童的觀看。在這樣的視覺包圍中,即使兒童成長成人成熟,他的視覺喜好愛好偏好依然會得以延續和保持;即使進入成人化的戲出年畫欣賞中,也依然要保持“兒童化”的年畫風格。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說明藝術史上的一個重大現象或規律:民間藝術歷經了幾千年的演變,但其總體風貌,被藝術史家確認為直接承續、傳承、保持著遠古時代原始藝術的稚拙特點。原始藝術被人們認為是人類童年時代的“童年”的藝術。民間年畫所代表的民間藝術為什么能夠如此頑強地保持原始藝術遺韻?個中奧秘竟然是年畫風格所揭示出來的這個原因!
在內容層面,年畫的視覺意義、被觀看者的意義得到追問和揭示。兒童心理學研究證明,兒童在三、四歲時知覺就已經相當成熟了,并且掌握了許多成人的知覺識別。他們能夠區別許多事物和人的面部表情,也能認識某些抽象幾何形式,對某些微妙的細節甚至有很高感受性。在一個家庭之內,年畫的觀看與意義釋讀是必然相關的事情。兒童成長期和語言習得期還有一個特別的“問詢”和“聽故事”時期。就是說兒童時期是一個描繪白紙的時期,萬事萬物都對他是新鮮、好奇、未知的,所以會有“十萬個為什么”;同時也特別喜好在提問之時聆聽回答,聆聽故事。居家生活近在眼前的年畫無疑是兒童詢問、提問、追問的重要對象,而對年畫內容、寓意、象征做出解答、解讀、解釋,則是家中長者的義務。所以就流傳下來許許多多的年畫傳說和故事。而年畫的每一種畫幅、形象、人物、動物、花鳥、魚蟲、神靈等都在描繪、講述、故事,也有種種象征寓意,比喻、諧音、雙關等文化轉喻和修辭,是一個更深層的文化符號世界。
由此可見,年畫的視覺包圍其實也是一種文化意義的包圍。這種意義包圍具有多重層次,包括價值觀的包圍,比如傳遞誠實、勤勞、節儉、正直、仁義、禮智、孝悌等價值觀念的年畫及其意義解讀……歷史傳統的包圍,比如神話歷史、朝代人物、歷史事件、史書故事、歷史名人等內容的年畫及其意義解讀;倫理秩序的包圍,比如二十四孝、天地君親師、神佛造像、君臣有別、長幼有次、尊卑有序的年畫及其意義解讀;生活知識的包圍,比如生產知識、生活常識、日常器物、花鳥魚蟲、敬畏崇信、人際關系等年畫及其意義解讀;審美趣味的包圍,比如娛樂游藝、戲曲故事、節日喜慶、吹拉彈唱等內容的年畫及其意義解讀。在這年畫的視覺包圍、意義包圍構成的多重包圍、重重包圍之中,視覺不僅強化自身的敏銳性、定向性、選擇性,而且能觸發和引申觸覺、味覺、嗅覺、聽覺、聯想、感想、想象、知覺、直覺,使視覺的形象觸及事物的具象,又從事物的具象轉化為符號、知覺,甚至形成抽象和思想,催化和完成了思維的形成和成熟。
馬克思·韋伯說,文化就是一張網。美國闡釋人類學創造人格爾茲也指出:“同馬克思·韋伯一樣,我認為人類就是懸掛在自己所編織的一種富有意味的網上的動物。我所指的文化就是這些富有意味的網。”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年畫的視覺包圍說到底是一種文化包圍。文化通過視覺的形式和內容兩個渠道,進入感性、感官、感覺,一直抵達人類的物種體質,形成新的身體機制和本能,造就了人類作為審美性的物種。這也是我們考察年畫作為一種視覺包圍對中國人文化屬性的確定性獲得的新的認識:一種審美人類學的認識。
(作者:向云駒,系中國藝術報社社長)
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由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年畫研究中心提供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年畫 視覺包圍 審美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