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要論>銳評 銳評
暑期“小候鳥”蹣跚城市路
出了北京南四環,再往南走上一段,樓變少、變矮,天空就顯得分外大。遠遠望去,原本瘦弱的李雨蒙便更顯瘦小。
15歲的她在河南省周口市某縣城中學讀初二,這是她在北京度過的第八個暑假,只不過這個暑假分外忙碌。早上7點左右,李雨蒙給弟弟做好早飯,便得趕往農貿批發市場,幫父母打點蔬菜生意,這也不太難——裝包、收錢,練習了半個多月的李雨蒙動作已很熟練。
天亮之前,那是整個批發市場最熱鬧的時候,燈光下的人流匆匆,面包車、三輪車、電動車等各式車輛在排排裝菜的大卡車間走走停停,問價砍價的聲音混雜著不同口音,似乎淹沒了其他所有的聲響。而白天的客流則稀落得多,對此李雨蒙甚至有些竊喜,這樣她就會有不少閑暇,玩手機,偶爾和爸媽說上一兩句閑話。
天色暗下來,李雨蒙先回家,給爸媽和弟弟準備好晚飯……而新的一天依然重復著這種兩點一線的生活。這樣的暑假有些單調、有些累,她有時也耍下小脾氣,抱怨兩句,但下個暑假她還是愿意來這里,畢竟“爸媽在啊”。
對于李雨蒙這樣處于留守狀態的農村孩子,每年的暑假像是個被延長的節日,是屬于孩子們的節日。或者說,因為爸媽在身邊,這時候的他們才更像是個孩子。在暑假里,在城市的菜攤邊、家具城里、家電安裝車上……處處有小候鳥的身影。
泥土里的“大學夢”
而平日里,孫陽陽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做家務、干農活已不在話下,如今的她還成了“理財小能手”,比如對于她與弟弟每個月約1000元的生活費,如何花得少又能過得不那么委屈,她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以致月月還能有結余,對此她很驕傲,她總強調“我都18歲了”。
“但你不覺得長大很殘忍嗎?”孫陽陽又問記者。在她這個年紀,她的一位同村同歲好友已是一對雙胞胎的媽媽,比她大一歲的表哥已在外打工了6年,而長得還可以的她早已成村中媒婆們爭搶的“香餑餑”,盡管她高中還沒念完。
“可村里都是這樣,學習不好的女孩子就早早訂了婆家,一般訂親后第二年就會結婚生孩子……”孫陽陽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但她還在努力與之劃清界限,她想“考上大學,去看看姐姐所說的大學是什么樣兒”。在她眼里,她姐姐就是她的奮斗目標,也是她所在的村子里至今唯一一位考上名校的大學生。
考上大學,何嘗不是李雨蒙的目標。
然而,李雨蒙決定新學期轉到鄉中學念書,而那里一般是“那些考不上縣中學的差學生才去的地方”。
“你確定你要轉到鄉上念初三?”據李雨蒙說,鄉中學的一位老師反復問她。
“嗯,確定。”李雨蒙也反復確認,她說,那個縣城中學是很多人“托關系”“燒錢”才能進得去,更何況她所在的班還是“重點實驗班”,但自己“實在跟不上進度,老師講得太快”。
在班上,送禮的學生無疑能讓班主任高看幾眼、厚待幾分。對于不送禮的學生,比如李雨蒙,班主任或不聞不問,或“狠勁兒批評”,所以李雨蒙討厭這位老師,“我家沒那么多錢,又能怎么辦呢?” 而轉到鄉中學去考上好高中的幾率大打折扣,她的“大學夢”也更模糊不清,“就盡力吧”。
孫陽陽只知道她明年要參加高考,她的英語還沒學好,數學也讓她頭疼,平時在學校還能向老師和同學請教,但暑期只能自己“死磕”。畢竟她爸媽還沒她“學歷”高,而他們務工所在的天津城郊也難以找到合適的補習班。
她無法想象,在距離她約50公里的天津市、100公里左右的北京市,那里的孩子如何在暑假“充電”學習。但她知道的是,她來自縣城的同學在朋友圈曬了正在游學的圖文。“游學”是什么意思?她喃喃地問。不過在縣城讀完初中又念了高中,她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差距,也明白了那個簡單的道理——“人比人,氣死人”。
“人窮只能靠自己,盡自己最大努力唄。”孫陽陽說,以一副“小大人”的口吻,但懵懵懂懂的她哪里真正懂得“大人”世界中的艱辛與殘忍。
努力,又無力的父母
“有錢什么都行,沒錢什么都不行。” 孫陽陽的父親孫山仿佛把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看透了一般。
孫山是有過些錢、過過殷實日子的。但5年前做生意賠了,不僅把多年積蓄都搭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這讓他在村里抬不起頭,親戚一度躲瘟疫般躲著他,他甚至因此憋出一身病來。
這期間,他的大女兒恰巧大學畢業,早早找好了工作補貼家用,這讓他覺得“像種了一季的小麥,終于到了豐收的季節”。
他細算了一筆賬,供大女兒上完大學至少花了30萬元,雖然他大女兒從未上過補習班,從初中到高中因成績不錯,學費、住宿費全免。
但他覺得花再多錢都值得,“那些讓孩子去打工的都只看眼前,打不動工了還不得回來種地?上了大學就徹底不用做老農民了”。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向別人嚷:“你家有錢有啥了不起?你家有名牌大學生嗎?”村里人笑他:“你家有大學生了,你家還有錢嗎?”
孫山曾想過把家里的孩子都培養成大學生,哪個孩子若說不想上學,不是被劈頭蓋臉罵一頓,就是跪在磚上被打一頓,或關禁閉。但如今,他覺得實現這一“宏愿”越發吃力,一是因為“老了,掙不動錢了,把債還完了算不錯了”;二是他發現后幾個孩子的成績不夠拔尖。
但像孫山這樣讀過幾天書,還能把孩子培養成重點大學學生的農民工并不多。據《2016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農民工中未上過學的占1%,小學文化程度占13.2%,初中文化程度占59.4%,高中文化程度占17%,大專及以上占9.4%。在北京做水果生意的楊樹珍,則屬于從未上過學的那一撥兒。
楊樹珍來自河北農村,20歲便嫁給了同村的男人,不認識字。而兩年前決定出來打工,是因為家里外債累累,“外面的錢好掙,有時一天能掙四五百元”,而且男人一個人在外面總歸不放心。
至于兒子宋鑫的功課,她不是很懂,只能根據孩子在班級的排名來判斷其學習進步與否。只要孩子在看書,楊樹珍就高興,如果是在玩手機,她就忍不住批評上幾句,雖然這并非時時管用。“孩子懂事兒,也爭氣,學習都是自己學,我們都幫不了啥,除了給他錢”。
和村里早早輟學打工的同齡人相比,宋鑫已經算是很“有出息”,但和縣城里的學生相比,成績徘徊在中游的他感覺要吃力得多。上初中,他才接觸英語,所以第一次英語考試他才得了30多分。至今英語仍是他的軟肋。那些能流暢朗讀英語的同學往往來自縣城,多才多藝,打扮時尚,到了初中他才知道“原來一雙鞋也能賣一兩千元”。
將升高二的他,為“把成績提一提”,今年來北京過暑假時提出想補習下英語。沒想到,他的爸媽爽快地答應了。他媽媽說:“今年剛把家里的外債還完,以后賺了錢都供孩子上學。”
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上課外補習班,為期一個月,每天一節課,一節課50元,共需1000元,而2016年中國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2363元。同年,中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3616元,城鄉居民人均收入倍差2.72。
“輸”在起跑線之后
教育部等九部門于去年印發的《關于進一步推進社區教育發展的意見》中曾提到,廣泛開展各類教育培訓,要重點面向城鎮化進程中的失地農民和農民工,積極開展職業技能、思想道德、民主法治、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教育培訓,同時重視農村居民的教育培訓,開展農村留守兒童、老人和各類殘疾人的培訓服務等。
但孫山、楊樹珍并未曾聽過相關培訓,或享受過這樣的“福利”。像他們這樣流動于不同城市,蝸居在城郊村或城中村的農村流動父母,比守在家中的農村父母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不可控性”,在教育孩子方面相較更為“簡單粗暴”。
“盡管流動兒童、留守兒童遇到的學習困難總是比別的孩子多得多,但這不是主要的,關鍵是這些孩子終究來自農村,是農村的娃。所以,孩子教育成就上的差距不完全是‘流動’或‘留守’所產生的影響,兒童之間最基本的分界仍然是城鄉差異,是原生家庭間社會階層地位的差異。”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劉精明認為,由于社會經濟條件、認知水平、信息獲取等方面的局限,農村家庭在子女的教育上相對而言更缺乏“眼界和見識”。
而那些處于弱勢的農村家庭的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在教育的起跑線上輸了一截。在劉精明看來,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至關重要,“如果說高考是一種主要的社會選擇方式的話,那么它衡量的就不僅是某個兒童個體,而是對一類人,或者說是對一類家庭選擇的結果”。
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顯示,2016年我國農民工總量為28171萬人,比上年增加424萬人,增長1.5%。其中,本地農民工11237萬人,外出農民工16934萬人。1.6億多的外出農民工,會產生多少小候鳥?具體數據很難準確得出,但這個群體不容忽視。對這些抱著大學夢、有極強上進動力的“小候鳥”來說,如何向前追趕?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周皓建議,首先要搞好基礎教育,“基礎教育是基礎,如果基礎教育都搞不好,后面就很難追趕”。
“在越來越穩定的社會,長距離的階層跨越是比較難的,但近距離或鄰近階層的跨越仍可能頻繁產生。”劉精明表示,教育對社會流動的意義,可能并不僅是當下這一代人命運的改變,而是在于一個家庭,乃至一個家族中幾代人的境遇、命運的持續性變化,“等二三十年過后,我們的下一代或下幾代人的境遇與我們自己這一代相比,或許就會很不一樣,所以并不能只看眼前的、暫時的,要從一個長遠的社會流動歷程來看,看到一點點在變化。”
編輯:李敏杰
關鍵詞:孩子 李雨 雨蒙 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