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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現代繪畫里的金石趣味

2017年08月14日 16:34 | 來源:美術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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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金石學

說實話,金石學這個話題其實形成歷史不是很長,但是我們對它大多似懂非懂,似知不知。簡單地說,“金”其實指的就是鐘鼎。所謂的“石”廣義包涵摩崖刻石和專用記錄功德的石碑。但后來又經過注解和演變,出現了理解上的不同,這個不展開說。“金文”專指夏商周三代的銅器銘文。關于夏代的青銅器現在幾乎見不到,商周的金文真的很多。宋代歐陽修收集金石文字撰寫《集古錄》,趙明誠又做了《金石錄》,呂大勇再做《考古圖》,這些都是金石古文物、古文字研究史,也是金石學的濫觴,從北宋開始到今天也不到一千年。有銘刻的青銅器最早見于商代晚期,而秦始皇在泰山、嶧山、瑯琊、會稽等地的刻石為最早的石刻。現在這一部分實際上有待于新的出土再給我們提供新的證據。后人也把刻在山崖上的摩崖視為石,比如在陜西的《開通褒斜道刻石》。廣義上說,研究金石文字的學問即為金石學,而金石與碑版往往連成石碑,有有字的,也有無字的。大約宋以后開始把碑刻上的文字拓下來以供臨寫,稱為碑帖。清代阮元、包世臣就開始以碑為北派,以帖為南派,這就是書法史上的南北書派,他們是始作俑者。當然在他們之前也有人關注,但阮元的《北碑南帖論》、《南北書派論》,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于是晚清碑版近乎一統天下,帖學經過千余年的發展越來越柔靡了,碑正好以其雄強粗獷樸拙的氣息出世。而晚清民國之際又正好是中華民族日漸衰靡的時期,雄強的書風與主張變法的政治理想又糅合在一起,人們于是對碑版的書法情有獨鐘。在今天,舉凡摩崖、碑刻、墓志、塔銘均成為人們學習的對象,甚至還將兵器、瓦當、磚陶、甲骨上的文字都歸類于廣義金石。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經學大興,文物出土漸多。經學是專門研究儒家經典的學問,經學家們考據出土了大量的金石碑版、鐘鼎銘文,他們在這些文物里追尋往古的“真實”,所以經學與金石碑版之學有密切的相關性。到了道光、咸豐年間,考據之風大盛,著作也多,流風余韻以致于今。乾嘉學派是漢代經學辨偽思潮的后世余響,實際上與經學、樸學、考訂學、訓詁學全都相關。金石學就在這一個大的風氣里興盛,人們開始把金石趣味引入到繪畫藝術里。

黃賓虹 西泠小景 中國畫

黃賓虹 西泠小景 中國畫

潘天壽 靈巖澗一角 中國畫

潘天壽 靈巖澗一角 中國畫

金石趣味惟中國畫獨有

中國人在文化里特別注重五行的觀念:金木水火土。金石都可以看作是“金”,金在五行里最堅硬,它的美感不一樣。我們玩金石跟玩木頭的感覺不一樣,跟玩土燒東西也不一樣,這種物質性就是金石趣味的一個由來。所以在金石趣味上的表達傾向于剛強、堅硬、粗獷,總體來說由于金石的質地、觸感,又處在荒野之中,在自然大的空間里經過風雨剝蝕,加上歲月賦予它的歷史感,更增加了一種古樸、遙遠之美,而這種感覺正是中國文化里的“慎終追遠”。

清初傅山、王鐸以及稍晚一些的何紹基,他們有時候用草書筆法寫篆書,所以后來有人稱這為“草篆”,其實這個詞也是新造的,意思是他不再寫李斯那樣的篆書,寫的也不是后來吳讓之那樣的篆書。他們的篆書相對比較潦草,比較蒼渾,比較樸茂,這就是書法家開始借鑒金石趣味,開始追求時間賦予它的歷史感。中華民族的人文理念,中國人的審美價值觀里永遠有對古意、高古、古樸這種歷史感的詩意向往。比如吳昌碩這位金石大家,幾乎一輩子都推崇《石鼓文》,他寫了無數次的《石鼓文》,為什么?他喜歡它的古意,它不但年代古老,還由于年代的古老而殘存下來的斑駁石花,以及那種斑駁在拓片上的黑與白的韻味,真是一片蒼茫。樸是一種感覺,古是一種持續,到后來慢慢被中國人提煉出來的古就變成了一種美感,這種美感就叫古樸。這個古樸的美在西洋油畫里沒有,在其他民族的繪畫里,比如日本的繪畫里也沒有,唯中國畫獨有。

金石趣味在繪畫里的表現

有人說齊白石學問不夠,最多上溯到明清,而且還不見得看過真跡。其實齊白石在他的繪畫里所吸收的東西至少到了秦漢,他學習秦漢人的篆書、隸書,當然更不用說還有北朝石刻了。所以觀看他的筆墨情趣上只懂明清人這一條路那不行,他的氣息是往上追的,所以齊白石的繪畫那么尚簡,那樣簡約,實際上那正是對古法對六朝石刻之美的吸收。黃賓虹是直接收藏古璽印的,我們看他的印,用了不少六國文字。所謂六國文字就是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前的文字,齊、楚、燕、韓、趙、魏的文字,他吸收不少。所以有些字他如果不寫旁注別人很難注釋出來,很難辨認,辨認不出來就不能認讀,不能認讀就無法進入到欣賞到他所表達的人文世界,這就叫隔,因為知識隔,因為學養隔,因為知識和學養不足阻礙了你進入黃賓虹的世界。可是假若你懂文字學,假若你對古文有一定的了解你會覺得,原來黃賓虹早已超越了宋元直追到戰國殷商那個時代的趣味了,他這個趣味還不在吳昌碩石鼓之下。所以我說齊白石的藝術至少追到了秦漢六朝,我是指他的氣質、氣味、氣息。那吳昌碩的藝術至少追到了石鼓文,已是春秋戰國的時代了。黃賓虹取法六國古文同樣是六國秦漢以前了,你看他們的氣質,他們所學來的東西絕對不是止于明清而是直追先秦了。正因為他們的繪畫把最古樸的東西吸納進來,所以他們的繪畫跟吳湖帆、吳待秋乃至四王這些人的畫都不一樣。翻一翻黃賓虹的畫論,會發現他對四王都有異議有微詞,他對乾隆雍正年間的揚州畫派也有微詞,甚至對八大對石濤他也有保留有批評,這是因為他的眼光穿越了他們,他認為他們沒有這種東西,他認為他們的東西第一有點市井氣,第二有點薄氣,他認為不夠古厚,不夠高古。

中國人在繪畫里把相關的金石趣味拿來以后沉淀的是歷史,他們是想在繪畫里表達滄桑的歷史感。黃賓虹在畫法上直接去追尋董源、巨然、范寬、黃公望,但是實際上他的氣息已經追溯到更遠了。這一點如果不懂就會很隔膜,不可能看到他的獨到。但是你了解這些以后是不是喜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可以喜歡吳湖帆的美艷嫵媚,可以喜歡張大千的漂亮秀氣,也可以喜歡于非闇的工麗濃艷,但是你要知道黃賓虹、齊白石、潘天壽他們這一類畫的氣息是上溯到秦漢以前的。看齊白石畫的山水,松樹非常像六朝人刻石的符號,他畫山幾乎不畫山的結構線,一個輪廓后就是幾根重復的線,重復的并排的點,以齊白石的聰明他不至于不懂得怎么皴。

看他畫的昆蟲就知道他能巧到什么樣,能精微到什么程度,但他為什么那么畫山?因為他要的就是金石氣。因為在金石上就不可能細膩,只能粗獷,他寧粗獷寧簡約寧單純,然后高古。我始終說如果我要寫山水畫史,20世紀的山水畫中,齊白石的山水一定是單寫一章,獨有一品。

黃賓虹除了提出“道咸畫學中興”說,他還經常在著述里提到明代天啟崇禎年間是開金石畫趣味之端的時期,當時的黃道周、王鐸、倪元璐等一大批人開始進入這個領域。明末清初的傅山作品里已經具有金石畫趣味了,王鐸是把金石書法引入到繪畫里的早期代表人物,金農的繪畫里也已經有金石入畫的先兆,鄭板橋也是金石趣味入畫的早期實踐者……黃賓虹經常在他的著述里提到這個時代的那一大批人,其中就有翁同龢、吳荷屋、黃易、奚岡,這些人在中國繪畫史的主體部分都不見得會被寫進去,但黃賓虹認為他們是畫學中興的中堅力量。我看過黃賓虹在90歲時候的一幅古文字聯,跟齊白石的雄強、吳昌碩的渾厚相比,黃賓虹在這個篆書聯里表現得更古淡。古而淡,淡泊之意,若不經意,這個意趣更耐人尋味。就像我們中國的太極拳,到了一定火候,那太極拳打得若不經意,好像軟綿綿的,但是你一碰他是如棉裹鐵。黃賓虹這個線已經到了如棉裹鐵的境界了,綿里藏針,柔中帶剛。相比來說,吳昌碩的篆書還多少有點少林拳的味道,而黃賓虹的篆書就有點太極拳老邁天真的味道,不一樣。齊白石的篆書也偏于吳昌碩一類。

我美校的老師上世紀40年代從學于黃賓虹、齊白石的時候,他在黃賓虹家親眼見到黃賓虹送給人家的畫被人家給退了,直接就給拒絕了,說您的畫太黑了,黃賓虹好尷尬。黃賓虹追求的恰恰就是椎碑一樣的效果,把一張山水畫畫得像椎碑一樣的效果,誰都知道他的畫表面一看真不漂亮,真不好看。他70歲以前畫得很好看的那些畫,并不代表黃賓虹的最高水平,黃賓虹的最高水平是這種畫,他是到了這個時候達到了化境,到這個時候他把自己視覺的審美,金石趣味的人文追求達到了一個高度,他所推崇的范寬、董源、巨然都沒有這樣的筆墨極致。黃賓虹是通過金石趣味的筆墨語言表達一種民族主義的人文思想,實際他關心的是民族精神,他是通過筆墨的金石之美、華滋渾厚之美來表達中華民族古厚的、悠久的歷史,表達民族深厚的人文趣味和理念。這一點沒幾個人看到,所以如果從形貌上來追求理解就永遠讀不懂黃賓虹。當然不想懂沒關系,有的人就愛吃甜的不愛吃辣的,不喜歡苦茶喜歡喝甜咖啡,黃賓虹又苦又辣,不喜歡沒關系,但是不懂就是不懂。

潘天壽有一方印章“一味霸悍”,不但要“一味霸悍”,還要“強其骨”(另一方閑章)。其實潘天壽一生用的閑章都不多,他就要雄強。潘天壽是位頓悟型的藝術家,過了知天命之年,他“立地成佛”,在這之前他的繪畫并不太成熟。他在繪畫里表達的那分古意是暖暖的古意。潘天壽喜歡用暖赭色,他的繪畫暖赭色的色調就是溫馨的古意。你一看他那個畫面的結構、用線,甚至還用苔點不斷遮蓋那個霸道的線,但是再怎么遮蓋,他骨子里就是這樣。“強其骨”,這是他的筆性,筆性就是他的心性,是遮蔽不了的。潘天壽勾線之后直接就是苔點,他不大用皴,但是他把苔點點得很豐富,他所有的視覺學問都放在線與苔點上了。我們看他的線具有濃郁的金石趣味,同時方圓兼備,以方為主。黃賓虹是以中鋒為主,如蟲蝕木,如屋漏痕,跟潘天壽趣味不一樣,但是都達到了高點。潘老的金石趣味的繪畫是把書法解體,將金石篆刻的章法乃至金石的質感用到了繪畫上,所以它們的空間像雕塑一樣,它們的質感像金石一樣,這就跟四王一類的溫潤不一樣,跟董其昌的空靈不一樣。有人說明清以后的畫不值一談,像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也不值一談,吳昌碩更不行,我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樣的標準,是站在什么樣的文化理趣和美學觀來看的,實在是不敢茍同。古人的畫確實有它的好處,比如靜謐、虛靜、溫潤等,但是不能因此把近現代一筆勾銷,這是一個不客觀的評價。這樣的作品假若石濤能看到,他也會嚇一跳,石濤沒有這樣堅強的筆墨,沒有這樣剛強的線條,沒有這樣充滿張力的結構,細處看石濤是有文弱疲軟的地方,但是石濤的才情不用說,所以石濤、八大也為潘天壽所推崇。潘天壽這樣的結構,以黑襯淺,以面托線的畫面構成,這本身就是利用的金石,是金石的趣味。知其白而守其黑,知其朱而守其白,就是金石趣味的反映。就像他畫的兩只小雞,如果說齊白石畫的小雞充滿了憨態,毛茸茸的,很有質感,那么潘天壽畫的小雞黑白分明,像金屬一樣,讓我想到安徽的鐵畫,但這就是他所追求的。他從八大出來,脫胎換骨,建構了他自己。所以我們不要狹隘地認為仿古的就好,那不是,近現代的好多大師們是善于在古人的筆氣里拿來東西建構自己的藝術世界。


編輯:楊嵐

關鍵詞:近現代繪畫里的金石趣味 繪畫里的金石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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