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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見病病人組搖滾樂隊:讓大家看到我們的力量

2017年10月18日 07:32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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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吉他掃弦的動作,崔瑩的輪椅微微晃動。作為一名樂手,這幾乎是她最激烈的搖滾姿態了。

因為成骨不全癥,她很小的時侯四肢就停止了生長,踩在輪椅踏板上的雙腳無法觸碰到地面。因為沒法走路,鞋永遠都雪白雪白的。攥著吉他撥片的手指,脆弱到可以向外折成90度,甚至可能因用力過猛而骨折。

印花長裙遮擋住的雙腿上,放著的吉他跟她差不多高,話筒的高度被調到最低。為了跟上節奏,那雙雪白的鞋子在踏板上用力擊打著,柔弱手指也因為把吉他撥片攥得太用力而關節泛白。

全體發病率約為萬分之一到一萬五千分之一的罕見病,讓她成了人們口中的“瓷娃娃”。很多時候,只有當節奏響起,那些脆弱的骨頭才顯示出力量。

在舞臺上,她是8772樂隊的主唱兼吉他手。這個樂隊的名字是“病痛挑戰”拼音首字母BTTZ的數字變形,樂隊現有的7名成員全部是罕見病患者。他們有的坐著輪椅,有的一臉稚氣卻滿頭白發,也有的看似十分健康,但是上下樓梯時需要小心翼翼地扶著墻探出腳去。

他們沒有健康的骨骼、眼睛、血液,他們身上的病癥可能幾萬人中才出現一例。他們唱原創、唱流行、唱搖滾,在忽明忽暗的舞臺上跺腳、晃腦袋。

“病痛只是一種狀態,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有尊嚴。我們希望讓大家看到我們的力量。”同樣患有成骨不全癥的主唱王奕鷗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她身高1.4米,聲音輕柔,曾創辦瓷娃娃罕見病關愛中心,如今是病痛挑戰基金會的理事長。“人們總會幻想罕見病患者應該是脆弱的、絕望的、無能的,我們要做的就是打破這些幻想。”

就像舞臺上的崔瑩。燈光刺眼,音箱顫栗,她像任何一名搖滾樂手一樣,迎接著掌聲、歡呼和善意的目光,力量仿佛無可阻擋。

只是大部分時候,這些罕見病人的力量,只能靠那些連接著吉他、貝斯、架子鼓的電線被傳遞出去。

當音樂結束,崔瑩甚至沒法自己走下舞臺的階梯。每次出門,她都需要最親近的兩個人陪在身邊,母親推她去衛生間,父親把不到80斤的她抱到車上。

愛踢球的貝斯手王瑤,大多時候只能看著別人踢球。因為患有血友病,他四肢的關節會因過度運動在一小時內腫成饅頭大小,伴隨的是“比生孩子還強烈的疼痛”,這種疼痛級別的表述“是經過醫學鑒定的”。電吉他手程利婷兩三歲時突發小兒麻痹,一天之內四肢就癱軟了。母親把她抱起來時甚至需要用竹席包裹著,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任何關于行走的記憶。

因為行動不便,程利婷習慣了一天都不去衛生間。直到現在,坐在輪椅上的她也總聽到有人說:“這么漂亮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登上舞臺前,他們對自由的想象大多和身體一起被病痛困住。13歲時,崔瑩偶然聽到電臺里在放鄭智化的《水手》,覺得“就是在唱自己”。從那以后,她開始自己寫詞譜曲。不敢大聲唱,她只能小聲地哼,錄制的磁帶塞滿了整整一個大箱子。沒有吉他,她就抱著一把芭蕉扇亂撥,手指都被刺破了。

“寫多了就開始想,怎么才能讓別人聽到呢?那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想想就激動。”她看著窗外說。因為患病,崔瑩的眼白呈淡藍色,仿佛永遠隔著一層薄霧。

幾年后,在一次為罕見病患者組織的活動上,她演唱了一首自己創作的歌,輕輕問臺下:“想一塊兒組個樂隊嗎?”

從那以后,大家每個周二都會圍成一圈兒,為了一句歌詞、一個音符反復練習,黃昏的陽光灑在房間的地上,灑在樂器上和輪椅上。從起初的零基礎開始,如今他們已經能夠完整流暢地表演十幾首曲目。

一次演出活動結束之后,臺下所有的觀眾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腦癱的病人呆呆地坐在一張石頭凳子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悠悠地說:“按理說,以前像咱們這樣的人應該也不少吧,怎么就沒留下什么痕跡呢?”

8772樂隊的樂手們其實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這個社會上他們的痕跡會變得和疾病一樣罕見。6歲之前,崔瑩骨折過二十幾次。到了上學的年齡,沒有學校愿意收她。

患白化病的節奏吉他手謝航程頂著一頭耀眼的白發。他在小學四年級時輟學,被父母送到外地學嗩吶。學校曾經強制要求他把頭發染成黑色,還需要開一個“非傳染性疾病”的證明才能入學。提及這段往事的時候,這個一貫開朗的大男孩把嘴一撇:“我不想說。”

從6歲到16歲,當同齡人坐在教室里的時候,崔瑩只能坐在床上,每天早上把一個800毫升的水瓶灌滿熱水,放在身邊喝一整天。

家里重新裝修過一次,吊燈的開關被特意安在墻面的中下部。整整10年時間里,她都只能待在30多平方米的家中。長期待在室內,她的皮膚變得和鞋子一樣雪白。

在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房間里,父母的床擺在一頭,她的“床”——一張木制的長椅擺在另一頭,中間隔著的小書桌正對窗外。崔瑩對這個房間里的一切都無比熟悉,隨手指著墻上一副寫著“真善美”的書法說:“你仔細看,那個‘美’字比另外兩個字要稍微小一點。”

她家幾百米之外就是長安街,可對崔瑩來說,這個緊鄰北京二環路的位置并不方便,老舊的小區沒有電梯,下樓必經的21層臺階可以輕易將她困住。她在北京生活了將近30年,至今沒去過故宮。

初中時,有所高中派老師去家里給崔瑩授課。每個周末,學校還會安排同學去看望她。看到同學們在一起暢聊,從未有過社交生活的她總會突然覺得孤獨和憤怒。“那時我覺得他們不理解我,我也不屑于加入他們無聊的談話。”崔瑩一手支在床上,一手扶著桌子,前后搖晃著輪椅,那是她平時的運動方式,“其實挺自卑的,卻又帶著點莫名其妙的驕傲和自大。”

除了毫無掩飾的歧視,有時,溫情中也隱藏著尖刺。幼兒園的老師怕崔瑩再次骨折,會叮囑其他小朋友“不要跟她玩”。走在路上,會有人過來摸著她的頭:“姑娘,你可得好好活著。”她莫名其妙:“難道我看起來像是不想活了嗎?”

小時候的程利婷學習成績特別好,家里一整面墻都是獎狀,老師表揚她的時候總是強調:“人家都那樣了。”當時她沒在意,還覺得挺高興。可后來想想,“那樣”其實是一種潛在的俯視姿態。

“別人對我的期望是更低的。” 崔瑩說,“他們總是會下意識地覺得我脆弱,或者做不好任何事情。其實我們不需要同情,也沒那么脆弱。我們需要的只是被當作正常人。”

為了證明自己可以跟別的孩子一樣學習,程利婷借鄰居和姐姐的課本來看,還給自己制定了課程表,甚至還安排了晚自習。除了看課本,她還學電腦、學美術,是北京市第一批考取駕照的殘疾人。此時的她坐在北京CBD一間英語培訓班的教室里,已經上了一天的課程。“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干。”

學會電腦之后,程利婷在網上為自己找了一份發廣告和傳資料的兼職,第一份工資是60塊錢,為此她還特意辦了一張銀行卡。“但我還是喜歡收現金,那跟把錢打到卡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后來,她又找了一份游戲設計的工作,忙碌時每個月能掙八九千元。她會悄悄替父母在網上訂好機票,然后通知他們“明天去海南旅游”。

他們不喜歡聽到別人說自己“真不容易”。“如果無障礙設施都完善的話,我們就沒有什么不容易的。”在十幾歲時寫的日記里崔瑩就認定,“堅強只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跟每個普通人一樣,他們也有再尋常不過的得意與煩惱。崔瑩喜歡自己的嘴,因為“小”,最不喜歡“身上的肉”。程利婷最喜歡自己的手,因為“好看”,最不喜歡自己彎曲變形的脊柱。謝航程也喜歡自己的手,因為那是一雙“能彈琴的手,能創造未來的手”。王瑤不喜歡自己的腿。他們在歌里唱:“這樣的我從不罕見。”

樂隊成立兩年來,他們經常被起問成立的原因,但是很少有人在意過他們給出的第一個答案——“因為喜歡音樂啊”。

自從半年前來到北京,謝航程的頭發再也沒有染過。他現在是皮村一所小學的兼職音樂老師,除了教課,他每天花十幾個小時練琴,十個手指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滿頭的白發讓路人以為他是外國人,經常盯著他看,但他從不回頭。他的屋子里放著3把木吉他,一把電吉他,還有一整套音響設備,加起來差不多價值一萬多元,而每個月的房租七百多元,家里除了樂器,唯有的家具就是床、桌子和衣柜。

“你覺得自己不如我堅強,只是因為你沒有遇到像我一樣的處境。”崔瑩說,“每個人都有脆弱之處,只不過我們的更顯而易見罷了。”

王瑤在用藥之后,劇痛再也沒出現過,他終于也能跟普通人一樣出門、工作、生活,但是從前的同學沒有一個人向他表達祝賀。后來他也想通了:“人性是每個人都擺脫不掉的。”

他依舊不知道未來何去何從。但也發現,這幾乎是身邊人共同的困惑。

有時他們也會想,如果有機會重來,自己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程利婷想了一晚上,依然選擇保持現狀。

“是疾病讓我擁有了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如果我是健康的,就不會是現在的我了。”說話的時候她正在開車,熟練地使用著殘疾人駕駛裝置控制剎車和油門。

在王瑤看來,比起“健康”,“不一樣”顯得太微不足道了。“如果有機會重來,我一定選擇過一次沒病的人生。”他沒有一絲猶豫,“肯定會更過癮吧,起碼能踢一天球。我沒必要做什么轟轟烈烈的事,也沒必要承受無端的痛苦。”

但是“如果”從來不存在。

“真正的現實是很難逃避的。”崔瑩說。對他們而言,音樂并非一個現實的避難所,更像是一個朝向更好生活的助推器。

明明滅滅的燈光下,他們閉上眼睛,肆無忌憚地高唱:“誰都不必說抱歉。”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玄增星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罕見病病人 組搖滾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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