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書畫·現(xiàn)場>訊息訊息
視野宏通,立意高遠
——《魏晉經學與詩學》序
精彩閱讀:
以經學為體、玄釋為翼的“一體兩翼”的理論建構,也是作者論述魏晉經學與詩學關系的邏輯基點。作者指出:“一個民族的文化有獨特的思維方式、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華夏民族的思維方式、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奠基于傳統(tǒng)經學。因此,中國詩學研究,既必須立足于詩學自身的體系研究,又必須回歸于‘經學化詩學’的生成研究?!保ā钝脱浴罚┳髡咴噲D說明,魏晉經學與詩學,互為表里,相得益彰,構成了那個特定時代的思想標識。
劉運好教授新著《魏晉經學與詩學》重點討論了一個特殊時期的兩個重要論題及其二者之間的邏輯關系。
特殊時期是指魏晉,嚴格意義上說,始于曹丕稱帝的公元220年至東晉滅亡的公元420年。但后人研究這段歷史,往往上溯東漢,至少要從漢獻帝劉協(xié)改元建安元年(196)說起。這個時期所以特殊,一是戰(zhàn)亂長期不已,二是思想異?;钴S。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彼^異端并起,是指傳統(tǒng)儒學式微,道教興起,佛教傳入。三種思潮的興衰更替,促成了三種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第一是外來文化(如佛教)與中原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第二是傳統(tǒng)文化與新興文化(如道教)的沖突與融合;第三是官方文化與民間文化的沖突與融合。一個時期以來,處士橫議,臧否人物,整個社會結構處在一種重新調整狀態(tài),動蕩不已。曾幾何時,以曹操為代表的寒門乘勢強勁崛起,統(tǒng)一了北方大部分地區(qū),整個社會為之側目。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死,那些隱忍屈辱的豪門看中了司馬懿父子,支持他們向曹氏奪權。正始十年(249),當志得意滿的曹爽陪著齊王曹芳祭掃明帝高平陵之際,司馬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京城發(fā)動政變,重掌大權,為后來司馬炎建立西晉政權掃平道路??上Ш镁安婚L。這個政權持續(xù)了不到半個世紀,就發(fā)生內訌。公元300年4月,晉趙王司馬倫起兵殺賈后及其追隨者,自封相國。次年廢晉惠帝,自立為帝。齊王、成都王、河間王等起兵討伐,趙王敗死,同盟者又相互火并,“八王之亂”由此拉開大幕。此后十余年,內憂外患,五胡亂華,最終導致西晉衰亡,“五馬渡江”,建立偏安江左的東晉政權,大權旁落,王與馬,共天下。100多年后,這個偏安政權又重新為寒門劉裕所攫取,魏晉的歷史到此結束。
兩個重要命題是經學與詩學問題。
經學的歷史,源遠流長。兩漢以來,尤其是漢武帝尊崇儒學、推行外王內霸政策以來,作為九流之一的傳統(tǒng)儒學一躍而占據(jù)獨尊的地位,演變成為政治話語系統(tǒng)。經學系統(tǒng)的核心內容并不龐大,只是因為與政治沾邊,各家學說紛紛介入其中,拼命維護、拓展自己的話語權力。因此,今天所討論的經學,固然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但其蘊含的豐富內容,已遠遠超出傳統(tǒng)儒學范疇。經學與儒學,事實上已經不能簡單地畫上等號。譬如東漢后期,老莊思潮泛起,作為傳統(tǒng)儒家經典的《周易》,便與《老子》《莊子》一起,被列為“三玄”,成為魏晉玄學的核心內容。即便是在傳統(tǒng)經學內部,本身也在經歷巨大變化,標志之一就是傳統(tǒng)的今文經學逐漸走向式微,而古文經學則由民間走向學術中心。更何況,這個時期還有佛學的傳入,大有后來居上之勢。因此,這個時期的經學,其內涵與外延非常復雜。各種學術思潮,交錯發(fā)展,想消滅異己而獨立發(fā)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玄學即以古文經學為根底,“三玄”之一的《周易》也是五經之一,援道入儒是玄學的基本思想傾向,玄學與儒學在理論上有著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這個基本事實不能否認。
魏晉時期,還有一個重大的文化現(xiàn)象,即外來佛學迅速融入中國文化并在社會各個階層迅速傳播開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佛教借助玄學的影響站穩(wěn)腳跟。換句話說,佛學與經學通過玄學這一媒介構成了學理上的聯(lián)系。我們注意到,無論是佛教的格義理論,還是后來佛理的發(fā)展演化,不僅深受玄學影響,也與傳統(tǒng)經學相互碰撞,相互汲取,相互融合,形成了中國化的佛學歷史過程。
劉運好教授以魏晉經學的歷史發(fā)展及其內在邏輯作為研究的起點,采取以類相從、線點結合的方法,鉤沉史籍,對這一時期著名經學家、經學著作以及相關學術淵源、理論特點、注經體例、經學成就等作了系統(tǒng)考察,并通過剖析現(xiàn)存于十三經中四部經學著作以及重要的《詩經》學學者、著作,為經學綜論提供更為翔實的論據(jù)與理論支撐。后面附以“魏晉經學一覽表”,以豐富史料及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明,魏晉經學正經歷著巨大的變化:儒學經典中有玄學思想,佛教經典中又摻雜著復雜的傳統(tǒng)學說。晚清經學家皮錫瑞所主張的傳統(tǒng)儒學到此中衰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魏晉經學不僅未曾“中衰”,恰恰相反,它是漢代以后第二個經學的繁榮時期,呈現(xiàn)出一種特異的色彩?!段簳x經學與詩學》通過豐富的史料和細致的分析,給我們描繪了這個時期色彩斑斕的思想火花和晶瑩剔透的學術成果。
與經學繁榮相輝映的是這個時期的詩學。魏晉詩學的生成土壤與漢代詩學有明顯不同,內涵更為繁富。唐宋以后詩學雖有重要發(fā)展,但不能掩蓋這個時期詩學的睿智與思想的光芒。鑒于魏晉儒玄釋三足鼎立的文化格局,作者以“一體兩翼”概括魏晉詩學理論建構的特點。從“一體”上說,不僅經學著作蘊涵著豐富的詩學思想,《周易注》在“玄學智慧”中閃爍著“詩性智慧”的光芒,《左傳集解》也在對《春秋》“賦詩言志”傳統(tǒng)的闡釋中呈現(xiàn)出豐富的詩學意義,而且作為具有普遍價值的儒學詩學,在這一特殊時期仍然占據(jù)舉足輕重的地位,以曹丕“本同”論為先導,以陸機“緣情”說為轉關,至葛洪從文道———文德、創(chuàng)作———接受作了相對系統(tǒng)的論述。從“兩翼”上說,王弼對“得意忘象”的重新詮釋,成為這一時期由經學詩學向玄學詩學的轉關。在這種理論導引下,嵇康的藝術論詩學、郭象的本體論詩學,均以玄學為核心,對藝術發(fā)生、藝術表現(xiàn)以及生命精神、審美境界作出了迥異于漢魏的理論闡釋。而陸云貫通老莊,以“自然”為哲學本體,以“清省”為審美理想,真正體現(xiàn)晉人“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宗白華先生《美學散步》)審美境界追求。張湛《列子注》以闡釋列子哲學為基點,卻又融會玄釋。在“至虛為宗”的本體哲學論述中,涉及到審美心境、藝術構思、言意表達、美感體驗等一系列的詩學問題,標志著玄學詩學向佛教詩學的轉向。東晉高僧,早年大多耳濡目染于儒玄文化,后來才轉向佛教。他們對佛教義理的闡釋必然滲透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這也是中國佛教區(qū)別于印度佛教的特點之一。因此,他們在佛教義理闡釋中所提出的一系列具有詩學意義的范疇,也就成為縱貫華夏文化和外來佛教的聯(lián)結點。從支遁“理中之談”、慧遠“神趣”說到僧肇“象外之談”、姚嵩“文外之旨”,既汲取了傳統(tǒng)的玄學詩學和儒家詩學,又以佛教徒的眼光對傳統(tǒng)詩學作出佛理化的闡釋。這種睿智與思想也直接沾溉了唐宋詩學。作者正是在歷史的橫斷面上論述了魏晉詩學“一體兩翼”的理論建構、發(fā)展過程及其詩學史意義。
以經學為體、玄釋為翼的“一體兩翼”的理論建構,也是作者論述魏晉經學與詩學關系的邏輯基點。作者指出:“一個民族的文化有獨特的思維方式、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華夏民族的思維方式、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奠基于傳統(tǒng)經學。因此,中國詩學研究,既必須立足于詩學自身的體系研究,又必須回歸于‘經學化詩學’的生成研究。”(《弁言》)作者試圖說明,魏晉經學與詩學,互為表里,相得益彰,構成了那個特定時代的思想標識。作者提出的“經學化詩學”范疇,或許還可以再討論,但是他指出一個基本事實是,自儒家登上歷史舞臺,漢武帝“表章六經”之后,傳統(tǒng)經學深刻地影響了華夏民族的思維方式、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魏晉詩學同樣也受其影響。當然,不同時代,便有不同的經學體系和表達方式,更有其獨特的深刻內涵。魏晉詩學,既有經學思想的深刻,又有詩性智慧的表達,呈現(xiàn)出儒釋道異源同流的獨特風貌。基于這樣的判斷,作者以魏晉經學為核心,以詩學的思維方式、理論范式和話語體系為主體,充分論述了經學對國家意識形態(tài)、文人學風和價值觀念的影響,細致辨析了經學影響下的玄學和佛學對魏晉詩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浸潤。這種研究,討論的是經學與詩學的邏輯關系,其指向卻是魏晉詩學話語體系的建構,視野宏通,立意高遠。
我與運好教授相識多年,感受最深的,是他的重情重義。他沒有文人的矜持,沒有學者的架子,沒有老師的威嚴。從聊天中知道,他早年曾經歷過很多磨難,但沒有心灰氣餒,是親朋好友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他極大的精神鼓勵。他常常懷著感恩的心,總是想著如何用自己微薄的能力回報這種千金難買的友情,用自己的學術回報這個社會。他把學生,視為自己的孩子,不僅在學業(yè)上幫助他們,還在生活上多所照顧,留下許多佳話。對老師,他更是心懷感念,恪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曹道衡老師到安徽師范大學講學期間,他陪侍左右,虛心問學,念念不忘。至今,他還保留著十幾通與曹先生討論學術的信函。曹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際,在運好先生的提議下,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舉辦追思會,并借《中國詩學研究》版面出版紀念專刊,很多學者撰寫了紀念文章。我作為曹先生的親炙弟子,為運好教授的盛舉而感動。
劉運好教授深思好學,勤于著述,是他留給我的第二個深刻印象。他年過花甲,依然殫精竭慮,精研苦讀,保持著旺盛的學術生命力。我經常收到他的新著,知道他一直在從事魏晉時期重要作家的文獻整理工作?!蛾懯亢馕募Wⅰ贰蛾懯魁埼募Wⅰ废群蟪霭妗Ec此同時,他還一直關注經學與詩學的關系問題,并在一些重要學術刊物上發(fā)表相關研究成果,得到學術界的高度關注。
近日,他寄來百萬字的《魏晉經學與詩學》書稿,希望我能寫幾句話放在書前。作為老朋友,我為他取得的學術成就感到高興,同時又頗感躊躇,畢竟沒有在這個選題上下過工夫,難以引申發(fā)揮。事實上,從事這個專題研究的學者很多,他們才應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我想,他請我作序,其實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文字,留下我們學術交往的點點滴滴,留下彼此求學問道的溫情記憶?;谶@樣膚淺的理解,我盡力寫下讀后感受,不當之處,希望能夠得到運好教授的諒解。
(本文題目為編者加,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研究員)
編輯:楊嵐
關鍵詞:視野宏通 立意高遠 魏晉經學與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