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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走進那遙遠的冬牧場

2018年02月12日 15:04 | 來源: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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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社烏魯木齊2月11日電 題:記者手記:走進那遙遠的冬牧場

4個人的巡診隊

記者張曉龍:

新疆是個遙遠的地方,而包扎得爾冬牧場是新疆人眼中遙遠的地方。

包扎得爾地處天山深處,2200多平方公里的區域內散居著1500余戶牧民。這里是一處難得的冬季牧場,每年9月末,牧民們會趕著牲畜來此過冬,一直到來年3月才轉去春牧場。

山高路險的包扎得爾缺醫少藥,曾經,普通的闌尾炎都能奪走人性命。

“當時,全縣百分之七八十的牧民冬季都要轉場去包扎得爾,一些人去世了也運不出來,只能埋在大山里。”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特克斯縣包扎得爾牧區衛生院院長葉力夏提說。

1978年10月,當地黨委政府建立了包扎得爾牧區衛生院,大山里從此有了一支巡診醫療隊。40年來,衛生院幾代醫務工作者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走進冬牧場,免費為牧民治病。

為探訪這支深山里的巡診醫療隊,仲冬時節,我和4名同事從烏魯木齊輾轉2天,行程近900公里,才抵達特克斯縣瓊庫什臺牧業村——這是醫生巡診的起點。

醫生騎馬巡診一趟需要10到20天。一個冬天至少要進山三趟,才能勉強把牧場內的牧點走一遍。

“條件太苦,留不住人。直到今天,衛生院也只有8名醫生。”葉力夏提說,上級部門已經意識到這一點,除了給予衛生院財力物力傾斜外,州衛生計生委正積極協調專業院校拓寬全科醫生培養渠道,充實衛生院人才隊伍。

按計劃,這次進山巡診的醫療隊由葉力夏提、張紅英、賽山和阿斯哈提4名醫生組成。

“我們這趟要3次翻越海拔4000米左右的達坂,6次蹚過尚未完全封凍的冰河。如果天氣給力,10天可以出山,如果遇到暴風雪……”葉力夏提沒有講下去。

我們鐵了心要隨醫生們巡診的5位記者,就這樣開始了一場可謂生死線上的采訪。

賽山的牽掛

記者郭燕:

“從這里進山,我們就和外界完全失聯了,沒有信號,沒有網絡,沒有水電,沒有商業……”葉力夏提話音未落,拎起一副沉甸甸的馬褡褳,用力甩到馬背上。

“得爾,得爾!”醫生賽山不斷沖馬發出指令。我的馬依舊不聽話,總試圖在懸崖邊掉頭。

進山第二天,到達海拔4085米的喬拉客蘇達坂,走到一半時,腳邊覆雪的碎石陡坡上,一條血痕就在我眼前,血痕盡頭是一個黑點。那是失蹄掉下去的牛。

賽山在包扎得爾長大,在牧區衛生院工作了16年。

這里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山路,沒有他不知道的牧民。他有個小本子,每到一處都會做記錄。這個山坡的男人有膽囊炎,那個坡頂的婦女有高血壓,山腰上那家孩子感冒了,這次還得去問問。

為了看望一戶牧民,多走一天路,值得嗎?

“沒有值不值的,每個地方都要走到,這里的牧民需要醫生。”賽山笑容溫和,平靜的語氣中透著堅定。

剛翻過陡峭山坡,身體有些發福的賽山沒來得及調整呼吸,便忙著為山腰上的幾戶牧民發放免費藥品。

“1天2次,每次3片……”叮囑完還不放心,他從口袋里摸出筆,用哈薩克語將劑量說明、注意事項謄寫在藥盒背面。

巡診路上,賽山總是說哪里有病人,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直到第四天傍晚,抵達卡拉斯依勒牧點,賽山才說到自己。他說,他放羊的親弟弟曾在此被風雪圍困,失去了8個腳趾,落下殘疾。

“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他向我擺擺手,不愿繼續說下去。

那天晚上,賽山主動唱了一首歌:“在包扎得爾的冬天,我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只有一顆心困在山里,流淌著淚水思念著你……”

后來,我才知道,巡診前賽山母親已然病重。這趟巡診結束后的第11天,賽山的媽媽病逝了。那首歌,原來是這位寬厚的中年男子唱給媽媽的!

牧羊人之吻

記者江文耀:

進山第三天傍晚,在牧羊犬吠聲中,巡診醫療隊抵達科克蘇河北岸的阿克塔斯牧點。

騎馬走近那幢山崖上的木屋時,61歲的老牧羊人阿賈克拜爾穿著整齊的灰色中山裝,已等候多時。

葉力夏提趕忙勒韁,從馬上一躍而下,一邊用哈薩克語問候著,一邊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讓我親親你吧,我的醫生!”望著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葉力夏提,阿賈克拜爾難掩激動。

一個年邁的男人竟想親一親另一個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的男人!假如沒來這牧區,我一定理解不了牧民的舉動。

牧民在陡峭的懸崖轉場、在孤寂的山嶺安家、在多狼的山谷牧羊,這樣的生活煉就了他們剛強的意志,卻也侵蝕著他們的身板。

喜飲燙茶、少食蔬菜的飲食習慣對消化系統百害無益,數九寒天里鑿冰汲水,牧民成了關節炎多發人群。牧區沒有“坐月子”的條件,女人長期操勞,疾病纏身。

為確定拍攝點,我請葉力夏提給我指明行進路線。他找來一張紙,畫出他獨特的“上南下北”構圖,畫出條塊分割的6個行政鄉,再畫達坂、河流、牧民轉移點……

葉力夏提把包扎得爾全部裝在了心里。

作為有4年“駕齡”的無人機機長,這次在牧區航拍的經歷讓我終生難忘。

無人機監視器里,醫生們的身形時而渺小,在冰雪覆蓋的達坂上變成幾個小小的黑點;時而偉岸,斜向而來的陽光將他們投射到地面的影子大大地拉長。

為解決牧民出行難題,縣委縣政府去年把進入包扎得爾的部分路段列入農村路網升級改造工程,近40公里山路將按四級公路標準進行建設,今年8月完工。

盡管道路正在拓寬,但大部分牧民的家遠離交通要道,有的在山頂,有的在深溝,只有騎馬才能抵達。

我和葉力夏提騎行在馬隊最前面。他對我說,重山環繞的冬牧場里,牧民生病了靠等、靠盼,熬不住了才請鄰居送下山。每當想到山那頭的期待,就恨不得把馬趕得再快點。

每次出發前,他會灌滿一塑料壺白酒,塞進馬褡褳里“壓身”。

“如果誰在達坂上害怕了,就喝上幾口,把自己完全托付給馬……”

“不管牧民住在哪條山溝,不管有多危險,只要牧民能走,我們就能走。”葉力夏提說這句話時像個英雄,“因為我們是守護牧民健康的最后一道防線!”

柔弱的“女漢子”

記者毛詠:

身材嬌小的張紅英44歲,是醫療隊唯一的漢族女醫生。軍大衣穿在她身上,下擺幾乎碰到腳背。上馬還得同伴扶一把,不然就得找個大石頭站上去,才能跨上馬背。

冬季進山必須戴棉帽,張紅英每次摘下帽子為病人聽診時,總是頭發凌亂,加上又沒穿白大褂,怎么看都不像個醫生。

白天,山里木屋的采光全靠糊著塑料布的窗戶和推開的門。張紅英和正在輸液的病人坐在光柱中,那情景更像兩個女人在嘮嗑。

我有些驚詫,張醫生咋就那么厲害!看病也就罷了,打點滴從來都是一針準,干脆利索,手腳麻利。

我更服她產檢的水平。一個聽診器,加一只在腹部探摸的手就能搞定。她是山里孕婦們的主心骨,有她在女人們就踏實。

10余年來,張紅英親手迎接的小生命已超過30個,這些哈薩克族孩子親切地稱她為“臍帶媽媽”。

我終于明白了全科醫生的含義,也發現了這弱小女人的強大。

但強大的“女漢子”也會倒下。

從進山開始,我倆就一直挨著睡在墻邊。張紅英每天給一房子人鋪好褥子后才睡下。

她囑我,用軍大衣蒙著頭睡,被凍醒的次數會少些。

進山的第三天夜里,險途的驚嚇、騎馬的疲憊、采訪后的放松讓所有人很快進入夢鄉。

半夜時分,我隱約聽見張紅英喘息聲急促異常,趕緊翻身呼喚。

手電筒光線下張紅英臉色更顯蒼白,雙目緊閉,汗水打濕的發梢粘在臉上。我大聲喊著:“張醫生醒醒!醒醒啊!”

“快喂她丹參滴丸!”

“快喊賽山醫生來!”

屋里一片混亂,我無暇他顧,只管死死掐住張紅英的內關穴,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拉不回這個“女漢子”了。

終于,張紅英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聲音。

“好了好了,張醫生醒過來了!”

高原缺氧?過度勞累?思念早逝的丈夫?張紅英沒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天亮后,她沒要求任何特殊關照,照樣跨上馬背,開始新一天的奔波。

不能說的秘密

記者滕沐穎:

進山第五天,在海拔3580米的闊克喬克達坂頂部,阿斯哈提趕著馬上坡,沒想到,馬兒突然打了個趔趄。

阿斯哈提失去平衡,從馬背跌落,一只腳卡在馬鐙里。

在一陣驚呼聲中,阿斯哈提死死拽住韁繩,終于拔出腳,就地躺在坡上。

“他走得太急了……他的馬第一次上山……還好這兒坡緩……”同事們為他感到后怕。

半小時前,大家牽馬向陡峭的冰達坂“沖刺”,阿斯哈提與賽山一溜小跑,把所有人甩到后面。

阿斯哈提這一摔嚇得我不敢騎馬了,手腳并用,才爬過了山尖最后100多米碎石坡。

翻過達坂,我仍在恐懼之中,直到傍晚鉆進牧民家的木屋,眼淚才抑制不住地淌下。在遲到的眼淚里,有死里逃生的后怕,有對自己懦弱的羞愧,有對這群醫生的心疼。

這樣的路,我再也不想走第二回了!

阿斯哈提安慰我:“小滕,咱們把最難的路走完了,接下來都是‘小坡兒’。”

他和我一樣也是90后,今年27歲,畢業后先在縣城計劃生育指導站工作,2015年考入牧區衛生院,今年是他第三次冬季巡診。

“第一次進山很害怕,馬道又窄又滑,一個不小心,人和馬可能就都沒了。”他說,“然后,就習慣了。”

阿斯哈提對我說自己也曾后悔過,那是在剛到只有8個人的牧區衛生院時,在途經“搓板路”趕往衛生室時,在包扎得爾翻越山尖時……

“但一看到牧民澄澈又渴望的眼睛,就感覺一切都值。”

相貌英俊的阿斯哈提新婚不久,但他從未向妻子透露自己的工作環境,也從不把包扎得爾的崇山峻嶺拍入手機。每當妻子問起,他都淡定地說:“不要聽別人瞎說,現在路修得好得很,沒有不安全的地方。”

這次為期10天的巡診,醫生們診治了300多人,發放了近600盒(瓶)50種類別的藥品。葉力夏提告訴我們,過去10年,巡診隊診治的牧區患者已超過2萬人次。


編輯:李晨陽

關鍵詞:牧民 醫生 巡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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