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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56人捐發給癌癥患者 有人給頭發綁上蝴蝶結
7756束頭發的漂流與重生
上海松江區hana咖啡館進門左手邊,有幾個大紙箱,里面用透明塑封袋包好的,是一束束黑色頭發。它們的長度大多超過30厘米,拿一束掂在手里,大約是一個蘋果的重量。
每一束捐發背后,都沉淀著至少兩三年的時光。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它們來自中國的各個角落。
過去三年多,有7756名蓄發者,他們一點點等待頭發變長,然后剪下,無償寄給一個名叫“青絲行動”的學生公益組織。
他們的頭發,從家里漂流到這個小小的咖啡館,經由一群大學生的手,寄往假發工廠,經過篩選、制作和等待,在癌癥病人的頭上得到重生。
有的捐發者會給頭發編好麻花辮,綁上蝴蝶結。
被送到這里之前,這些頭發飄揚在風里,它們的主人,是幼兒園小朋友,是愛美的姑娘,有些時候,是勇敢的男生。
像這樣一束30厘米以上的“純天然頭發”,至少需要蓄兩年。這兩年中,頭發的主人不能給它上顏色,不能燙卷或拉直,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它變長。
第129號假發
3月26日,青絲行動的第129號假發有了新的主人。
她叫張智蘊,今年58歲,2015年查出患了乳腺癌。
收到假發時,她盤腿坐在病床上,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試著戴了戴,非常合適,是她想象中的樣子,齊耳,帶一點栗色,和自己化療前的發型幾乎一模一樣。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發絲軟軟的,一縷風吹進來,它們在輕輕搖晃。
不到一分鐘,張智蘊取下假發包好,放回盒子里,她說,要回家把頭洗干凈,再照鏡子戴好它,“以后出門就戴著它,下個月來(化療)也戴著它來”。
三月份,張智蘊第13次化療,每次化療相隔21天,一次住院8天以上,她已經很有經驗了,為了方便打針,專門把毛衣袖子做成拉鏈式。
一位患者收到了心儀的假發,試著戴了戴,非常合適。
她也說不清,擁有一頂假發對于癌癥患者來說,到底有多重要的意義。
“有頭發總是好的”,假發戴在頭上那一刻,劉海貼在額頭上,頭皮癢癢的,她甚至能感覺到,失去的那些自信,又回來了。
剛開始掉頭發時,她接受不了,會貓在地上一根根撿起來數,剛開始每天掉100多根,后來越掉越厲害,一天500多根,她不數了,“覺得它們不屬于我了”,讓愛人直接丟進垃圾桶。
有人曾建議她,頭發掉得哪里都是,不如早早剃了省事。“可萬一下次就不脫了呢?”她不甘心。
不到三個月時間,頭發陸續掉光了。
沒有頭發以后,她的生活圈子漸漸縮小,她主動減少了和朋友的聯系。她不想告訴別人自己生病,也不想別人安慰。現在常聯系的朋友,基本都是病房里認識的病友。
春天,滬西大寧郁金香公園里的花開了,幾個病友約著一起踏青,黃的、紅的、粉的荷蘭郁金香,活潑潑地開,看得人心醉,她們拍了很多花兒的照片,沒一個人拍自己的照片。“沒頭發,不拍照了,現在連鏡子都不照了”,這是病友間的默契。
她買了很多頂帽子,草帽、布帽、絨線帽,只要踏出病房,就戴帽子。
戴帽子出門,免不了讓人多看兩眼。夏天的一次,她在乘地鐵的路上有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她覺察到了,感覺到了冒犯,“為什么要看我?我戴帽子很奇怪嗎?”整個下午,她一直在想那個回頭的動作,心情糟糕極了。
在病友的建議下,她去過假發店。中意的那頂,摸起來柔軟,純真發制作而成,標價3600元,她舍不得,最后買了一頂500元的,戴起來悶悶的,像一個薄頭盔。
3月26日這天,她非常開心。醫生告訴她,病灶變小了,從5厘米縮小到2.2厘米,又收到了心儀的假發。她心里都盤算好了,等化療結束,要戴著假發出去走走、跑跑、看看。
三個大學生的善舉
送張智蘊假發的,是一個叫“青絲行動”的大學生公益組織。
如果把捐發比作一次旅程,青絲行動在旅程中扮演的角色像個愛心旅店。
一束束頭發從捐贈者的頭上剪下,被寄到這里歇腳,經過簡單的篩選后,在假發工廠相遇,發絲們被打亂重組,擁抱在一起,成為一頂新的頭發。接著陸續回到青絲行動,等待病床上的主人。
這個組織的最初建立,緣起于三個大學生。
點子來源于留學美國的韋彥爾,她家有捐發傳統,家中前前后后已經有三位女性剪掉了自己的長發,通過公益組織捐贈給了美國的癌癥患者。
數據顯示,中國平均每天1.2萬人新患癌癥、7700人死于癌癥,這個數字仍在不斷上漲。
2014年8月,韋彥爾想在中國進行捐贈,發現國內并沒有類似的捐發組織。美國有Beautiful Lengths,菲律賓有donate your hair,為什么中國沒有類似的捐發組織?
她拉上兩個好朋友,一個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學生李嘉文,另一個是在美國的朋友王蘇若,三個人計劃著做一個中國版的“Beautiful Lengths”,命名為“青絲行動”(以下簡稱“青絲”)。
從零到一無疑是一個辛苦的過程。
他們在上海外國語大學申請了學生社團,招募了20多位學生志愿者,沒有辦公室,便在食堂、咖啡館討論,很長一段時間里,青絲的收件地址填的都是志愿者的家里。
韋彥爾做了青絲第一位捐發者,將自己齊腰長發剪短,并寫了一篇捐發日志作為推廣。
李嘉文家境不錯,家里每個月給他近萬元生活費,他會把一半拿出來墊付在青絲里。為了得到合法身份并拉到資金支持,李嘉文常常帶著宣傳冊,從上海西南邊的松江大學城坐兩小時地鐵到上海東邊的浦東新區,去“磨”上海市陸家嘴社區公益基金會的工作人員。2016年,“青絲行動”正式簽約為陸家嘴社區公益基金會專項基金。陸家嘴社區公益基金會提供財務、行政、項目管理等方面的專業指導。
由于捐發概念在中國尚未普及,剛開始收集頭發時,常常有人親自將頭發送過來,順便“暗訪”一下,生怕青絲“騙頭發去賣錢”。
讓李嘉文覺得意外的是,捐發者的數量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一位捐發的小朋友留言說,我們都是地球的一家子,當然要互相幫助。
2014年成立“青絲”時,他大二,等他大四畢業離開學校時,已經有三千多位捐發者捐出了自己的長發。
每一天,青絲都能收到近十束頭發。“在中國,知道我們的人本來就不多,這些人里面,還要頭發沒燙染過,一個人要蓄好幾年的頭發,一下子剪這么多,還要自己寄過來”,李嘉文很感動,“就算是這樣,還有那么多人在捐發,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以美換美,何足惋惜”
截至2018年3月23日,青絲已經收到發束7756束。
頭發的寄送地址,幾乎囊括了中國的每一個省、市、自治區。捐贈者們除了中國公民,還有來自泰國、美國、澳大利亞的外國友人。
拆開快遞包裹,青絲的工作人員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捐發者的用心。
有人用保鮮膜包好頭發,像個壽司卷,生怕把頭發弄散了;有人留下小紙條說,頭發是洗完姜汁才剪的,易于保管;有人發量較多,特意分了好幾縷剪下;常常有人給頭發編好麻花辮,綁上蝴蝶結,底下墊很多軟裝,包裝得像商場買回來的禮物。
拆包裹,就像拆一份來自遠方的禮物。有時候拆出一包糖;有時候拆出明信片,畫著笑臉、星星和一只寫著"fighting"輕松熊;還有人隨頭發寄來一件手工織的毛衣;來自四川省江油市的7歲小朋友宋若凡,把自己的照片也寄過來了。
青絲工作人員崔文佳賀說,她拆到過的最長的一束頭發,超過80厘米長,看到是家鄉江蘇寄過來的包裹,會覺得特別感動。
在近七千張捐發者留下的紙條上,書寫了許多故事。
建筑師宋亞堃是一位已婚男性,因為樓下一個阿姨患了癌癥,他覺得癌癥忽然離自己很近。他看到國外一個小男孩給患癌兒童捐發的故事,便上網搜索中國有沒有捐發的地方,就這樣找到了青絲。
剛蓄發時,他的孩子剛出生,他用發卡別頭發,蓄到后來,孩子漸漸學會走路了,改用頭繩扎頭發。走在路上,常有別的小朋友指著他問大人,“為什么這個叔叔的頭發比媽媽還長”。由于頭發柔順,很多人甚至給他介紹洗發水代言的業務。
兩年過去,他剪發捐發,同公司幾位建筑師的夫人,因為他捐發的事,也開始蓄發準備捐贈。
在兒童血液科工作的劉楚君,接觸了許多白血病小朋友。她病房里有一個乖巧的女孩,頭發烏黑柔順,查出白血病后,一夜之間變成了小光頭,小朋友還很高興地對她說,“我媽媽說了,頭發剃光了長出來新的更漂亮!”
劉楚君清楚,因為掉下來的頭發難以清理容易惹細菌,媽媽撒了謊哄孩子把頭發剃了。過了一兩個星期,她在負一層看見這位媽媽哭得快暈過去,心里想,那個漂亮的小女孩應該不在了。
在寄來的信件中,劉楚君寫道:很多人說醫務人員在臨床見慣生死,遲早會麻木,慶幸我還是會心酸會難受。
一位匿名的朋友,她的好朋友帆在2012年因為先天性心臟病并發癥,突發腦出血,做了開顱手術,在ICU搶救了一個星期后,最終還是走了。由于做了開顱手術,帆的頭發全都被剪掉了,從那時起她就想把頭發留長,“本來是想送給帆,帆永遠定格在了19歲,現在把它送給其他需要的人吧”。
這7756束頭發,每一束背后,都沉淀著至少兩三年的時光。蓄發的人說,自從開始蓄頭發,每一天早上醒來,都會有一些期待。
一位寫信的朋友說,剪頭發時,心里沙沙的,三年的時間不到十五秒就沒了,會有不舍,但剪下來的頭發,摸起來就像水一樣,流到遠方去,能在另一個人身上重生,“以美換美,何足惋惜”。
“比起時尚,她們更需要的是精神”
在青絲,許多工作人員,都做過捐發者。
崔文佳賀大一就捐過頭發。她承認,走在路上會很注意別人的頭發,有時候也很想去燙個好看的發型,“但蓄發、捐頭發對我來說是比燙頭發更酷的一件事情”。她想趁自己還是學生的時候多捐一點,“以后可能工作需要,就沒辦法像現在這樣黑長直了”。
像崔文佳賀這樣的青絲工作人員一共有近30位,他們都是在校大學生,每天除了完成學業,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了青絲。就像其他的學生社團一樣,韋彥爾這些創始人們畢業后,就把青絲交給下一批學弟學妹們繼續傳承。
為了讓捐發者放心,青絲盡力將整個流程透明化——公開負責人的手機號,定時更新收到頭發的數量以及送出去假發的數量,并要求運營青絲行動微信公眾號的伙伴盡量回復每一位咨詢者的問題。
青絲負責人徐思涵每天會接到四五個電話,電話那頭問的問題都差不多,“這活動是真的嗎?”“這活動是不是還在做?”“親,這個申請表怎么弄?”這類問題,她已經回答了無數次。有時碰到上課和考試,她會掛斷電話,給對方回復短信。
盡管如此,還是會聽到一些質疑的聲音。
許多人好奇,為什么青絲收集了7000多束頭發,最后只送出去100多頂假發。
徐思涵解釋,由于頭發的質量參差,制作一頂假發往往需要好幾束真發作為原材料。按照現有的合約,青絲提供十束真發,假發公司瑞貝卡將無償提供一頂假發。
也就是說,這7000多束頭發,最后只能制成700多頂假發。
5歲的小朋友王貞楨捐了自己頭發,并附上一幅充滿愛心的圖畫。
許多癌癥患者對網絡平臺不熟悉,不知道有青絲的存在,迄今為止,申請假發的患者只有一百多位。
這一百多位癌癥患者,多是女性,她們更愿意選擇短發類的假發,“因為短發看起來比較精神,比起時尚,她們更需要的是精神”。
費了這么多心血,只幫到了一百多個人,有意義嗎?
青絲成立之初,李嘉文便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他去醫院看望過受捐者,收到假發時,患者眼睛里有光。“一個人買一頂假發和收到一頂好多人頭發做成的假發,感覺是不一樣的,后者有一種社會上的溫暖,是support(支持)”。
他還記得,有一次,上海下雨,現場剪發后,地上很多碎發,自己拿著環衛工人的大掃帚清掃現場,衣服全濕了,商場門口的LED屏上奢侈品廣告亮眼,低頭看看自己,臟兮兮的,在那里掃大街,竟然感覺很快樂。
“一頂假發也許并不能延緩死神的腳步,但至少可以讓他們暫時看起來像一名健康的正常人,讓他們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不再是為了躲避周圍的目光囚禁自己”。
鐘曉娟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在青絲負責和患者對接,前段時間,她給患者寄頭發,走在寄快遞的路上,忽然看到患者兒子的朋友圈,說母親去世了。
鐘曉娟說,這樣的事情已經好幾次了。她接觸過的好幾位患者戴上假發后不久,都去世了。
對于一個不久于人世的人,有一頂假發,沒一頂假發,有那么重要嗎?
患者家屬的致謝讓她想通了——有了一頂假發,至少她最后時光是開心的,可以美美地拍一張照片,會期待自己好起來,這就足夠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張智蘊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羅芊
編輯:李晨陽
關鍵詞:頭發 假發 癌癥 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