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世界秩序，有學者提出應該建設一個以規則為基礎的世界秩序,我覺得先不要說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因為現在有的國家已經把規則都拋棄了，人們應該思考世界秩序的基本道理和推理是什么？

如果世界知識界還是把對抗式制度體系指鹿為馬為民主制度，并將這種制度作為民主唯一標準在全世界推廣，那么，從世界秩序的基本道理和推理而言，其與秩序進步就是相悖而不是相向的，因為很難想象一個好的世界秩序，會建立在一個大部分國家內部政治是分裂和對抗的而國家間政治也是對抗的基礎之上。

當前人們對世界秩序的認識主要還是建立在對立沖突的基礎上

簡單地說，世界是一分為二的，是由0和1構成的。但如何看待這0和1的關系，卻有兩種秩序觀。對立沖突的秩序觀認為0和1是對立的、不相容的、勢不兩立的。

歷史上，包括當代，很多秩序觀和哲學思維是對立沖突的秩序觀。例如，美國特色國際關系理論講的自由秩序，該秩序的反面是非自由秩序，這兩個秩序是沖突的，自由秩序是建立在刻畫出一個對立面也就是非自由世界基礎上的；民主與專制的二分法也是沖突的，宗教秩序里面講的正統和異教徒也是沖突的。英國特色國際關系理論講的國際社會秩序，本質上也是對立的，是文明和不文明的對立，這從抽象意義上說，和我們過去講的古代中國的華夷秩序觀在原理上并沒有多大區別，華夷秩序至少還有互不干涉、共生的內涵。

總之，現有的秩序觀從哲學上常常把這個世界分成一個好的世界和一個壞的世界，好的世界有權利和責任干預壞的世界或者不好的世界，或者說它認為有權利把一個壞的世界變成一個好的世界。那么按照這個邏輯，可怕的結果就出現了，因為這個秩序處在一分為二、對立沖突的狀態，這樣的世界就會處在無休止的戰爭狀態。

關于對立沖突的秩序形態，歷史上和現代都有很多，比如冷戰的秩序，歷史上歐洲內部、中東內部以及歐洲和中東之間無休止的宗教戰爭，更是一種對立沖突的狀態。艾利森講的“修昔底德陷阱”也是對立沖突的。美國的自由國際秩序，本質上還是一種對立沖突的秩序觀。如果再作深入并獨立的思考的話，會發現美國所說的自由國際秩序有很多反自由的成分。尤其是羅爾斯所謂的自由秩序，對真正的世界秩序很危險，且不說他的自由主義是不是一種空想自由主義，其認為自由世界（也就是美國霸權）有權利干涉獨裁和專制世界的論述，就非常意識形態化。

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有權利將自己塑造成好世界的代表，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其就可以根據自己的界定標準去否定別的國家，甚至侵害別的國家的自由；如果各國都據此濫用這一原則的話，不要說規則，世界秩序的基本道理都會沒有了。所以，我覺得對立沖突的秩序觀是人類政治文明需要超越的一種秩序觀。

怎么超越對立沖突？從非此即彼的思維過渡到既此又彼的思維

另一種秩序觀是對立統一的秩序觀。我們這個世界在面對差異、矛盾、對立的價值和觀點時，如何形成一個超越差異、矛盾、對立的新狀態，這就需要一種新的秩序思維。世界是一分為二的，是由0和1構成的，但是0和1并不是相互取代的，而是統一共生的。簡單地說，要形成這種更高的秩序形態，人們需要從非此即彼的思維過渡到既此又彼的思維。

我給外國留學生上課，喜歡問他們一個問題：真的對立面是什么？如果不做提示的話，他們一般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假或者錯誤。其實，在國際政治上真的對立面可能也是真，文明的對立面可能還是文明。如果各種文明、各個國家在建構世界秩序的過程中，意識不到真的對立面可能也是真的話，那么想要構建一個相互尊重的或者和諧共生的秩序，恐怕就非常困難。

對立統一的秩序形態在歷史和現代也有過，中國古代內外秩序具有很多共生的成分。聯合國剛建立的時候，設想的主權國家間秩序其實就是一個對立統一秩序，但很遺憾后來這個秩序被冷戰對立沖突秩序部分取代了。其實在冷戰結束之后一段時間，中美俄的大國關系也是對立統一的秩序，只是后來因為美俄矛盾，這個秩序狀態被改變了。歐洲在19世紀很短的一個歷史時間里存在的秩序如維也納秩序，也是一種對立統一秩序，當然后來很快又滑向了對立沖突的秩序，這是西方內部國際關系的大國悲劇。

中國現在提出的命運共同體秩序，從道理和推理上，是一種對立統一的秩序觀，而不是對立沖突的秩序觀，比美國特色國際關系理論中講的自由國際秩序觀，在認知和認識的思想境界上要更高，尤其是在容異能力上。這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具有時代性意義的國際關系命題，也就是我們現在這個世界是在進入一個對立沖突的秩序狀態呢（如有人鼓吹的新冷戰），還是在進入一個對立統一的秩序狀態（如命運共同體秩序）？如果是第一種，從道理上講，世界秩序并沒有發生進步，充其量只是循環而已。進入到第一種狀態很可怕，人類政治文明要有所進步的話，從原理上講恐怕還是要往第二種狀態轉變。

把對抗式制度體系說成是民主，并將其向世界各國推廣，帶來了很大麻煩

從學理上講，過去西方特色的自由民主的推廣給世界帶來了非常大的麻煩，對一些國家來說甚至是災難。就邏輯而言，這里存在一個偷換概念的謬誤，就是通過系統的學術和宣傳工程將本是一種對抗式的制度體系說成是一種普遍性的自由民主制度，而從本質上看，對抗式制度體系并不是民主。

現在世界上不少地區都模仿了對抗式制度體系（也就是美國對外輸出的那種被包裝成民主的而本質是對抗的制度體系），這就在內部政治中經常造成互相否決和對抗的狀態，互相否決不僅發生在同代之間，還發生在代際之間，這幾乎成為現代世界政治以及世界秩序構建的一大問題。

設想一下，如果各國之間是一種對立沖突的狀態，各國國內政治也是一種對立沖突的狀態，在這樣一個雙層對抗政治體系世界中，會有一個好的世界秩序嗎？恐怕很難！這是全世界知識界在21世紀需要認真反思的一個現代政治問題，反思好了，可能會引起政治理論知識的大變革，中國政治學理論和國際關系理論循此發展，將會走在世界政治學發展的前列。

（作者：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執行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