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前，《紐約時報》記者問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你為什么要攀登珠峰？”他回答說：“因為山在那里”。第一次見到庹俊卿，我問了類似的問題。

2018年7月7日，這個來自彭水的小伙在廣西東興市上岸。此前，他已獨自一人依靠人力在近海漂流了299天，行程6574.57公里，繞遍了中國海岸線。

問及為何要進行此次自虐似的旅程？庹俊卿的解釋很隨意，“因為海在那里”。

造艘船，去遠航，還有比這更酷的事情嗎？

造艘船，去遠航

這是我能想到最酷的事

經過近1年的漂流，庹俊卿皮膚黑了，頭發胡子也長了。

7月11日下午，庹俊卿和我們約定的采訪地點在七星崗一家老火鍋店，闊別重慶近1年時間，他肚子里的饞蟲已經到了嗓子眼。前一天晚上在江北機場剛一落地，重新踏上重慶土地的一瞬間，他就似乎聞到了火鍋的牛油香，睡了一覺后便再也不能等待。

火鍋館的長條木凳上，全身黝黑的庹俊卿長發及肩，須髯如戟，遠遠地就能輕易辨認。他解釋說，出發前他剃光了胡子，還刮了一個光頭，回來時，就變成了這樣。上岸那天他本想剃光頭發和胡須，但朋友們執意讓他多留幾天，以便回到重慶合影留戀。

坐定后，我們問及海上的經歷，庹俊卿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大聲讓服務員送來一箱啤酒，隨手打開一瓶，吹了一口瓶子，“莫急，喝兩瓶啤酒，你們不問，我也會說。”

回到重慶，朋友們為他接風洗塵。

庹俊卿生在重慶彭水，在烏江邊長大，從半大孩子開始，他就整天在江中折騰，要說水性，橫渡烏江幾個來回不在話下。

2011年，他接觸到極限運動——自然激流皮劃艇項目，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隨后的4~5年時間里，他幾乎漂遍了中國所有的大江大河，創造過很多國內漂流紀錄，在圈內小有名氣，自己也成了極限運動比賽的策劃和組織者。

2014年，庹俊卿代表彭水參賽，奪得了紅牛花式皮劃艇沖浪賽冠軍，成為中國首位花式皮劃艇冠軍。2016年10月，首屆舟山越洋皮劃艇挑戰賽上，庹俊卿和幾位皮劃艇漂流愛好者劃著無動力皮劃艇，成功從青浜島直航到舟山漳州灣。小試牛刀后，庹俊卿對皮劃艇在海上的無動力漂流來了興趣。

他說，海洋長途漂流和在江河漂流完全不同。“船要能裝載裝備和補給，阻力要小適合長途劃行。”市面上銷售的船只不管功能性、容積、艙位分布，都不適合長途旅行，也不好改裝。“咋辦？自己造一艘唄。”沒有任何猶豫，8月底，庹俊卿去到江蘇一位朋友的工作室中，開始自己手工打造心中的“海洋單人皮劃艇”。

沒有模具、沒有圖紙，全憑著腦中的想象，他便拉起隊伍開工。“全靠朋友中‘能人異士多’。”庹俊卿說，長期混跡皮劃艇漂流圈，身邊聚集了一大幫給力的朋友，成了他堅實的團隊：有設計經驗的“長弓”負責設計，動手能力強的“廣西跳跳魚”和庹俊卿動手拼接，老畢和俊如輔助，僅僅用了十五天的時間，他們硬是憑空造出了國內第一條適用于長途旅行的海洋獨木舟。

庹俊卿親手制作皮劃艇 受訪者供圖

“差不多花了3~4萬元。”提及自己的愛船，庹俊卿說，不僅顏值爆棚，還裝備了一大堆高科技設備：船長5.89米，寬度52公分，重量28.7公斤，最大載重220公斤，平均載重175公斤，平均淡水儲備量50升，食物儲備量1個月。

不僅如此，它還裝備了太陽能充電系統、IRS船舶避碰系統、GPS軌跡記錄定位系統。船造好后，為了打家鄉彭水的旗號，庹俊卿給它取名叫“蚩尤九黎號”。

有了船，拿它干什么呢？一天，庹俊卿和朋友喝酒，借著酒勁他問：“中國的海岸線有人劃過嗎？”朋友回答，有！有人大概花了4~5年的時間分段完成了中國海岸線的三分之二。庹俊卿沉默了一會，突然大聲說：“幫我聯系物流，把船發去丹東，我要從鴨綠江下水去越南邊境，做第一個劃遍中國海岸線的人！”

庹俊卿給妻子王靜“坦白”了自己的計劃，他清楚地記得，王靜問他：“危險嗎？”“不危險！”“那去吧！”

在丹東短暫的休整后，2017年9月11日上午10點15分，庹俊卿駕駛著蚩尤九黎號，在鴨綠江入海口下海，開啟了為期近1年的漂流中國大陸海岸線之旅。

“愉快”的旅行

只有痛苦的事情才需要堅持

庹俊卿乘坐皮劃艇在海中劃行 受訪者供圖

“這是我玩漂流中最安全的一次。”

庹俊卿說，他不會為了讓家人安心而故意說謊，也不會因為想夸大旅程的意義，而故意將危險放大。

他說，危險的出現，往往是自我評估不足造成的。只要不去干超過自己能力范圍以外的事情，保證海岸線在自己的視線范圍以內，惡劣的天氣下選擇放棄劃行，堅決在陸地上休整，幾乎就不會遇到太多問題，相比江河中的激流險灘，海上漂流反而顯得更閑庭信步。

從鴨綠江下水，庹俊卿一直按照自己的步伐前進。每天，他固定劃行8小時左右，時速在5~6公里每小時。晚上，大多數時候他會選擇一個海中的島礁，待漲潮時將皮劃艇推上岸邊，再等待第二天漲潮，才重新下水。“船身的重量有175公斤，如果是退潮的時候上岸，光是拖船就會累得半死。”

庹俊卿在海中劃行 受訪者供圖

“遇到過極端天氣，但卻是愜意的經歷。” 庹俊卿說，風是他最害怕的“敵人”。剛出發十幾天，有天下午兩點他正在選擇登陸點的時候，突然狂風驟起，電閃雷鳴。他遇到了出海后最大的一次風暴，滿舵完全不能駕馭方向，只依靠單邊劃槳才能操控船只。他回憶說，當時只能用槳貼著水面劃行，稍微把槳拿高一點，就有吹翻船的危險。

而當天庹俊卿預設的登陸點，還在幾公里遠的地方。在暴風中堅持了半個多小時，庹俊卿已有些筋疲力盡，左胳肢窩被磨破，腰上也有兩處磨破。原本，他準備到海岸邊一處避風港中躲避，但大風來得快去得也快，悄然退去。屹立在獨木舟上的庹俊卿大笑起來。“大戰一場，感覺太棒了！”

庹俊卿說，2018年1月中旬，他到達煙臺附近。當地的最低的氣溫是零下17度，海岸線差不多一公里都有一層薄薄的冰。在冰海中劃行，好比開了一艘破冰船。如果遇上下雪，大概半個小時就能在船面上堆積10公分厚的積雪，抖一抖，身上就掉落碎冰，胡子也會被凍上，船槳更是會神奇地越劃越粗。

為了紀錄自己的航海歷程以及保證安全，庹俊卿的蚩尤九黎號上安裝了3臺GPS定位系統。妻子和兩位鐵桿朋友可以訪問自己GPS的后臺系統，隨時查看他所在的位置。但也正是因為它們，讓庹俊卿鬧出了烏龍。“大約是9月25日晚上，家里突然給我打電話。”庹俊卿說，當天，妻子翻看系統后發現，天黑之后他仍然在海面上“漂”，因為擔心，她打來電話詢問，卻搞得庹俊卿一頭霧水。原來，他處在人工填海的區域，他所在的位置將會修建機場，但在地圖上卻顯示為大海當中。“后來才發現，一路走來，地圖的這種‘錯誤’不在少數。”

庹俊卿在海中劃行 受訪者供圖

庹俊卿說，他并不想當“野人”，旅途中也很想念家人，劃行和與家人團聚需要兼顧。2018年春節，庹俊卿算好日子漂到上海。妻子王靜則帶著孩子到上海和他團聚，一起過了個其樂融融的春節，那種感覺，就好比充滿電后，又可以滿血復活重新出發。

“總有人問我，是什么讓你堅持繼續前行，有想過放棄嗎？”庹俊卿說，痛苦的事情才需要堅持，而他，正享受旅程中的每一天。

人情的冷暖

一路向南！有淚水也有怒火

劃行沿途的朋友招待庹俊卿吃飯 受訪者供圖

“很多年沒有流過淚，但這一次，我哭了好多回。”庹俊卿說，他哭并不是因為困難，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那一份真誠。當你獨自一人的時候，旁人的善意會讓你倍感真切。

庹俊卿回憶說，在路過渤海灣的盤錦市紅海灘時，漁民沈大哥家中的四條中型漁船靠在一個小港口午餐，出于對他這個漂行者的好奇，沈大哥邀請他登上漁船一起用餐。

也許沈大哥一家的熱情和漁船上的生活太過舒適，庹俊卿在漁船上一呆就是兩天。跟漁民們一起作業，一起進城采購物資，一起去景區看紅海灘，還一起烹飪當天捕撈的渤海對蝦和超大圣子（一種貝類）。飯后，又一起喝酒，一起躺在甲板上看日落。

第二天早晨，他決定要繼續出發時，沈家大嫂做了一大碗海鮮面，給他的船艙里塞了很多食物。最后，她拉著庹俊卿的手，眼眶里有些濕潤，像親姐姐送遠行的弟弟一樣叮囑：“記住，不要逞能，不要逞強，風大浪大就靠邊上岸，不管你在渤海灣什么地方，有困難就給姐打電話，我讓你哥開船接你去。”庹俊卿說，這一瞬間他頭也沒回地趕緊離開了，因為不想讓大姐看到他已淚崩的臉，此時，他哭得像個孩子。

在渤海灣款待庹俊卿的漁民夫婦?受訪者供圖

沒過多久，庹俊卿又再哭了一次。這一次，是在他路過渤海灣小漁村的時候。當天晚上，庹俊卿在小漁村靠岸，因為已經過了旅游旺季，村里多數農家樂都沒有營業，他在一塊干凈平整的地方搭好了帳篷準備過夜。

這時，附近一家小旅店的大爺給他送來一杯熱茶。大爺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見他孤身一人露營，便露出了憐憫的神情。

大爺告訴他，家里旅店雖然沒有營業，但等女婿回來給他說說，說不定就能同意讓庹俊卿去家里借宿一宿。

也許是覺得麻煩，大爺的女婿最終拒絕讓庹俊卿投宿。住慣了帳篷的庹俊卿并不太在意，但這位大爺卻對他十分愧疚。一再解釋，還專程送來了一些食物和水，嘴里嘀咕：“苦啊孩子！”

“當時真覺得想笑，差點給他說：‘我不苦啊大爺！’”庹俊卿回憶說，下午6點天黑起風，天空中零散的飄來一些雪花。大爺偷偷地從家里抱了一床被子塞到他帳篷里面，雖然帳篷里保暖設施充足，但看著大爺認真的眼神，庹俊卿不忍心拒絕，墊在自己頭下，心里暖暖的。

晚上11點過，風變得很大，寒風刮得帳篷有些搖曳。突然，大爺帶著老伴又出現在庹俊卿的帳篷門口，手上抱了整整五床厚棉被。

庹俊卿說，他清楚記得那個畫面：碎雪花落在大爺額頭上，在自己頭燈的照射下大爺的身子有些佝僂。他說：“孩子，大爺對不住你。”說罷放下棉被，悄悄地離開。庹俊卿躺在一堆棉被中，再次忍不住淚崩。

“我永遠都忘不了這些并不熟悉的面孔。”庹俊卿說，一個人的旅程中，這些暖心的人和事是他最大的收獲。但同樣，也有危險和難熬的經歷。

庹俊卿乘坐皮劃艇在海中劃行 受訪者供圖

2017年年底，庹俊卿經過渤海灣一處小村莊，因為需要補給，所以他選擇上岸住旅店。誰知道一覺醒來，固定在岸邊的皮劃艇和里面的裝備不翼而飛。

“當時很著急，還好想起船上有GPS定位系統。”通過定位，庹俊卿在大約兩公里外的一處停車場找到了船只。他不敢聲張，本想悄悄地把船拖走，趕緊下海出發，但是一位熱心路人朋友去派出所詢問了下，由于未能找到是誰拉走他的船，庹俊卿只得給派出所打了領條后拎船下海出發。

“后來才知道，拖走我船的人竟然還發了朋友圈，表示撿了一艘船，看起來很值錢。”庹俊卿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出乎他的意料，拖走他皮劃艇的人竟然不知道哪里找到了他的聯系方式。對方打來電話，表示是自己的父親幫庹俊卿把船“收”起來，而他竟然不打招呼就把船拿走了，要給個“說法”。

庹俊卿不想與對方糾纏，未予理睬，但對方竟租了一條漁船，出海來搜尋他。“為了安全，我不得不躲了起來。”庹俊卿說，自己在一個養殖區躲了兩天時間，最后通過中間人，賠了對方“租船費”，才得以安心重新上路。而此時已錯過最好的幾天西北風出渤海，轉變的東北風為整個行程耽誤了十五天以上。

庹俊卿在海中劃行?受訪者供圖

“這還不是最氣憤的，6月份，三天之間我的船被偷了兩次還蹲了一次派出所。”庹俊卿說，今年6月，他在徐聞附近的村落靠岸住宿，半夜，他從房間里看到有兩個人在翻他的船艙。為避免被盜，他趕緊下樓，想招呼兩人離開。

“我喊了一聲，他們就向我走過來。”庹俊卿說，他當時十分緊張，與對方發生了言語沖突，繼而動起手來。隨后，當地派出所民警到達現場。對方一口咬定并不是盜竊，反說他動手打人。

庹俊卿說，兩個人氣勢洶洶過來，他不得已才搶先動手。結果，他被拘留了一晚上，還賠償了對方1千多元的醫療費。

不是一個人的旅程

兄弟們都是“后援團”

庹俊卿在海岸邊留影 受訪者供圖

“這段旅程大部分是我一個人完成的，但卻又從來不是一個人。”

庹俊卿說，自己漂行海岸線的舉動，得到了很多朋友的關注和支持。每天，他都會在微信群里公布自己的日記、拍攝的視頻和照片，近1年時間竟寫了十幾萬字。而這些鐵桿漂友，不僅是他的擁躉，同時也是“后援團”，用各種方式給他提供幫助。

“恨不得全程跟他一起漂。”盧為是庹俊卿帶進皮劃艇漂流圈的兄弟，算得上他的徒弟，也是加入過他海岸線漂流的朋友之一。2017年9月11日，庹俊卿從丹東出發時，盧為就曾陪伴他下水，完成最初幾天的旅程。

庹俊卿的好友盧為

盧為說，自己在重慶做化妝品代理，因為工作原因，無法陪伴庹俊卿完成所有行程，但卻無限向往。今年5月，盧為再次將自己的皮劃艇運送到廣東，陪著庹俊卿走了近4天的旅程。

“那幾天他受了出發以來最嚴重的傷。”盧為說，大約是5月9日，他們漂行到廣州海陵島，見海水湛藍，海浪適中，幾個人有了沖浪的興趣。庹俊卿饒有興致地拿出攝影機幫大家拍攝，誰知卻意外被水中的劇毒紅水母咬傷。

起初，庹俊卿不以為意，繼續駕船出發。但不到兩天，他的傷勢卻越來越嚴重，傷口潰爛甚至都能看到骨頭。無奈，庹俊卿只得返回海陵島一處他們曾投宿的客棧休養。

“這家客棧的老板老潘也是皮劃艇愛好者，還是庹俊卿的粉絲。”盧為說，老潘的客棧是他們意外發現的，卻在這次老庹受傷事件中起了大作用。老潘一家好吃好喝地照顧了庹俊卿半個月時間，直到他傷勢好轉。“肚子上的腹肌就是被這半個月給吃沒了。”庹俊卿打趣地說。

庹俊卿腿被水母蟄傷腫脹 受訪者供圖

7月7日，庹俊卿在廣西東興結束了全部漂流歷程，剛上岸，朋友們就在朋友圈里迫不及待地幫他進行了各種“總結”。“感謝大家，但有的數據是夸大了。”庹俊卿打趣說，因為朋友們各種版本的宣傳，他不得不給一個標準答案：

從2017年9月11日丹東東港啟航到2018年7月7日廣西東興結束，庹俊卿花費了共計299天，減去船只大修、和老婆兒子在上海過年、水母咬傷養傷的大半個月，其他小修補購買補給和躲避惡劣天氣耽擱的時間，海上漂流實際173天。根據GPS軌跡紀錄，漂行全程為6574.57公里，其中黃海1888.78公里，渤海1997.43公里，東海1624.86公里，南海731.33公里，北海332.17公里。劃行距離平均值每日38公里，單次劃行最長記錄132.78公里，最短記錄12.33公里，經歷氣溫最高38°，最低零下17°，感冒次數1，沒有拉肚子，最大體重162斤，最低體重127斤。

“可能有人會說，中國海岸線不是1.8萬公里？”庹俊卿說，由于一些海灣和人工填海區域以及繞行禁區和養殖區、橫穿港口區等原因，和蜿蜒的海岸線相比，相對直線的劃行距離便大大縮短。

庹俊卿在海邊燒烤 受訪者供圖

對于一路幫助他的朋友，庹俊卿還毫不吝嗇地給大家“頒獎”：最長陪劃獎：小李；最佳勇氣獎：袁帥；最怪偶遇獎:于通旺；形象犯罪獎：大拿；后勤補給獎：大海；最美漁民獎：沈航運……

“上岸不是結束，是開始。”庹俊卿說，海岸線漂流只是他想做的事情之一。他還想再次回到丹東鴨綠江，重新出發到防城港。這一次，他不走水路，而是用騎行的方式反向走遍中國的邊境線。

這樣，正好在中國的版圖上畫了一個圓。

沿途風光 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