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20年后攔路打老師”事件調(diào)查：涉事雙方都稱是受害者

12月21日深夜，河南省欒川縣雷灣村一棟兩層樓房中，屋主常海豐（化名）和鄰居們擠在客廳里抽悶煙，根據(jù)上午收到的刑事拘留通知書，他33歲的兒子常浩（化名）因涉嫌尋釁滋事罪，此時被關在12公里外的欒川縣看守所。

此前，常浩“20年后攔路扇老師耳光”的相關視頻在網(wǎng)絡上瘋傳，“聲討”常浩和老師者均有，常海豐一家乃至整個雷灣村都被卷入輿論漩渦。

現(xiàn)在，小小的客廳也不時陷入“爭吵”。有鄰居說，不管怎樣，打人確實不對……話未說完，有人接茬，打人是不對，但也有“因果”。

被打者張某目前尚未公開對外發(fā)聲。12月22日下午，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在欒川實驗中學老校區(qū)（今為欒川實驗五小所在地）對面的一棟家屬樓中見到了張某的妻子。她說，此前自己并不知道張某被打一事，直到最近在網(wǎng)上看到視頻。“叫學生打成那樣，我在網(wǎng)上看見了，心痛。”“我們也是受害者，太冤太屈”。

常海豐幾乎一夜沒睡。22日凌晨，接到兒媳婦從杭州趕回欒川處理常浩被拘一事的消息，他起身前往縣城，同兒媳等親友碰面，當天下午再回到家中已是疲憊不堪。“其實都是受害者。”常海豐多次強調(diào)，孩子打人不對，只希望這件事盡快平息，哪怕是抓去關幾天，或則賠點錢，都認了。

20年后的偶遇

鄰居潘洪（化名）告訴澎湃新聞，他已不記得幫常浩拍攝“打張某”的視頻是在農(nóng)歷6月初（陽歷7月）的哪一天了。那時臨近暑期，淘寶服裝生意難做，本在杭州開淘寶店的常浩回老家玩，像以前一樣約潘洪去釣魚。兩人開車從雷灣村出來，走了不到一公里，想起有漁具沒帶，便在路邊等著，打電話請村里的“小伙伴”送來。

潘洪回憶，當時他和常浩正拿手機看釣魚的視頻，這時一名身著短袖、牛仔短褲的謝頂中年男子騎電瓶車而來。“我好像看見曾經(jīng)打我那個老師了。”常浩將手機交給潘洪，說如果真是那個老師，就錄視頻。說完這些，常浩往騎電瓶車男子方向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來問“開始錄了嗎”，似乎確認了該男子的身份。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被視頻記錄下來，部分視頻在幾個月后以“男子攔路打老師”的標題在網(wǎng)上傳播。 “你是不是張某？還記不記得我？”常浩大聲斥問張某，不等回答，一個巴掌打在后者右臉。之后又繞到電瓶車另一側，繼續(xù)追問“以前咋削我，還記不記得？”，又是一記耳光。

當時拿手機拍攝的潘洪稱，張某當時似乎有點“懵”，面對突如其來的耳光，也不怎么拿手去擋，有時會輕撫常浩手臂，叫他“兄弟”，說“消消氣”，“我給你道歉”“以前年輕氣盛”。

在網(wǎng)上流傳的1分9秒視頻中，常浩共打了張某4記耳光，期間夾雜著臟話和語氣憤怒的質(zhì)問。而據(jù)潘洪講，自己錄的完整視頻應是9分多鐘。

潘洪和后來趕到的他們的另一個朋友向澎湃新聞證實，過程中，鏡頭外的潘洪多次勸說常浩“差不多了”，周邊群眾也圍了過來，說“消消氣，說出來就好了”，試圖將常浩和張某拉開。“這口氣憋了十幾年，每年想起來我都會做噩夢……你打?qū)W生可以，但不能因為他家里沒錢，就削他。”常浩說。錄制到9分鐘多，潘洪關掉了視頻，之后不久，張某騎車離開。

當天，兩人仍然去釣魚至晚上11時。潘洪說，其間常浩顯得頗為平靜，“沒有什么夸張表情”，只是拿著錄制的視頻看了多遍，向潘洪講述張某當然如何欺負他的往事。事后，常浩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說“自己心里放下了好多”，繼而有朋友問他，是不是遇到了曾欺負他的老師。

常浩（化名）為家里建的樓房。澎湃新聞記者 何利權 圖

打人者的辯解

潘洪本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但半年后，裁剪后的視頻在網(wǎng)上流傳，引起軒然大波。12月16日下午，潘洪在微信群里看到了這段視頻，當即給常浩打去電話詢問，常浩說已有同學告訴了他視頻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上網(wǎng)了”。

看過截取后的1分9秒視頻，有人將常浩稱為目無師長的“暴徒”。12月19日，常浩先后在貼吧中發(fā)了短文和視頻辯解。

“當時我只是上課瞌睡，他讓我蹲在講臺下面，我蹲下，然后就是踹頭10多下……他踹我頭的畫面從那個時候跟到現(xiàn)在，折磨了我多年。”常浩提及，這僅僅只是開始，“這個我會忘嗎？不可能，對我的無故打罵從來就沒有停過。”

潘洪說他曾勸過常浩，把手機里的7月份拍攝的視頻刪了，千萬別被人傳到網(wǎng)上。常浩則稱，這視頻是“拍給女兒看的”，而在同張某對質(zhì)過程中，常浩也有提及，“過不了娃子這關”。

常浩在貼吧中的文章中說，“張某在其心里埋下的是仇恨的種子”，即使過去20年依然忘不掉，當“為人父”之后，“過不去這道坎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個被別人踩在腳底下隨意蹂躪的人，我怎么保護我的女兒……我要為那個13歲的我討回公道。”

潘洪說，他不太支持打老師的行為，但能理解常浩的“憤怒”。兩人一塊兒玩的時候，他曾多次聽常浩提起“有老師欺負了他”，這么久了一直放不下。這些年每逢教師節(jié)，常浩“睡不著覺”，都會在朋友圈里發(fā)狀態(tài)，祝老師們節(jié)日快樂，卻在最后提到對張某的恨意。

年長常浩幾歲的鄰居常仁峰告訴澎湃新聞，最近幾年也幾次聽到常浩提及遇到張某會“打”。“聽他這么說，我們當然會勸。”

村民眼中的打人者

常海豐此前并不知道兒子和張某的“恩怨”，他對澎湃新聞說，直到刷新聞時，發(fā)現(xiàn)常浩打人的視頻，他打電話去問，常浩這才講了初中受欺負的事兒。“當時就批評了他，無論如何打人是不對的。但孩子說‘爸，你不知道，當時他把我打的太狠了，我都不敢和你說，到現(xiàn)在都還有陰影。’”這是常海豐第一次聽說孩子在學校里曾被老師毆打。

常浩少時生活在單親家庭，經(jīng)濟條件不好，憑著成績優(yōu)秀，進入欒川實驗中學就讀，平時多住在縣城里的姑姑家。他家鄰居稱，由于性格原因，父子倆其實有些“隔閡”，加上常海豐比較嚴厲，常浩在學校受了欺負，也不跟家里講。

彼時，常海豐沒有想到這件事會越鬧越大。12月19日下午，派出所民警上門告知常海豐，常浩打老師的視頻在網(wǎng)上傳得沸沸揚揚，“他們讓我給常浩打電話，叫他回來，一起協(xié)商把這件事給解決了”。聽聞情況后，常浩說會買第二天一早的高鐵票回去，并講了時間和車次。次日中午，杭州警方在杭州東站控制住了常浩。

“我的孩子回來就是為了接受調(diào)查的，沒想過要逃。”常海豐說。21日上午，他拿到了《刑事拘留通知書》，得知兒子已經(jīng)回了欒川，正在離家12公里外的看守所里。

常浩的境遇令雷灣村的鄉(xiāng)親們頗為擔心。網(wǎng)上流傳的一份請愿書顯示，一百多名村民簽字、摁手印，證明常浩在村中做了諸多善事，希望得到公正對待。當澎湃新聞問起簽名是誰發(fā)起的，多名村民說“全是自發(fā)的”，又追著記者一再強調(diào)，“常浩是個好娃子”。

從一所三本院校畢業(yè)后，常浩曾在鄭州打拼數(shù)年，2011年左右前往杭州做起淘寶服裝生意，此后日子過得頗為順暢，給父親蓋了一棟兩層樓房。鄰居們眼中，常浩現(xiàn)在有能耐了，不僅孝順，也沒忘了鄉(xiāng)親。

跟常浩同歲的潘樂向澎湃新聞展示了一件外套，稱這是常浩往年送的，“村里同歲的伙伴都有”。不僅如此，常浩也時常寄一些衣物到村里，誰有需要就去拿。村里不少生病的老人，常浩都掏過錢幫忙。村民常會斌則稱，常浩將村中不少年輕人及同學帶去杭州做服裝生意，包括自己。

“別的不說，就說我吧。聽說常浩出事后，我特意從一百多里外的礦山趕回來。這是為啥？”一位大爺說，自家經(jīng)濟不好，此前有次“年都過不下去了”，常浩二話不說，給了他一筆錢。另有一名大爺則稱，自家娃子和常浩小學同班，2016年進貨時不小心撞死了人，拿不出10萬元賠償金，常浩主動打來10萬元。

常浩還在雷灣村對面山坡上種了一片櫻桃，交給潘樂打理。“誰吃都中。”潘樂說，櫻桃就是給村民們種的，閑逛著上山了，摘了吃就是。常仁峰則提及春節(jié)舉行的“運動會”：自己組織，常浩出錢，項目包括乒乓球、拔河比賽、象棋比賽等等，獎金50元至200元不等，有時也有洗衣粉和肥皂。

村民們也談及常浩對某位高中老師的照顧：該老師生病了，同學們組織募捐，常浩拿出1萬元。大家據(jù)此認為，常浩不是“目無師長”的人。常海豐也提及，常浩愛打籃球，在家時經(jīng)常約高中老師打球，2016年結婚時，也有鄭州來的大學老師參加。

12月21日晚上，常海豐和鄰居們的深夜談話達成了一個“共識”：打人確實過激、不對，但事出有因。“其實（雙方）都是受害者。”常海豐多次強調(diào)，孩子打人不對，只希望這件事盡快平息，哪怕是抓去關幾天，或者賠點錢，都認了。

欒川實驗中學原校舍，現(xiàn)為一小學所在地。澎湃新聞記者 何利權 圖

被打老師妻子：太傷心

被打的欒川實驗中學老師張某目前尚未公開對外發(fā)聲。12月22日下午，澎湃新聞在欒川實驗中學老校區(qū)（今欒川實驗五小所在地）對面的一棟家屬樓中見到了張某的妻子。

“他在家庭中待孩子、待我，從來都是挺和睦的，老實人、實在人，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相信不會有踹學生這種事情。叫學生打成那樣，我在網(wǎng)上看見心頭都痛。作為受害者家屬，太傷心了。”張某妻子說，自己剛從外地回來，沒有見到張某本人，“電話關機、聯(lián)系不上”。現(xiàn)在視頻傳開了，網(wǎng)上都是“一面之詞”，“我們也是受害者，太冤太屈”。

12月19日，欒川縣實驗中學校長王全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曾稱，12月16日下午，校方注意到，多個微信群中出現(xiàn)張某被毆打的視頻。“我們當即向他求證，是屬實的。”隨后，欒川縣實驗中學向欒川派出所提交《舉報控告書》。

王全稱，目前，張某情緒不穩(wěn)，但仍堅持上下班；事發(fā)時是7月底，暑假期間，所以校方也不知情。因為張某自覺并不是光彩的事，他甚至向妻子隱瞞了被打一事。

12月21日晚上，欒川實驗中學放假了，校門外三三兩兩的學生等著家長來接。當澎湃新聞問起是否認識張某老師時，學生們笑笑，說“別問啦，現(xiàn)在的老師哪還敢打?qū)W生啊”。其中一名男生說，此前一次考試時，張某曾監(jiān)考過，“看著挺嚴厲，但也不亂來，只是例行公事”。

欒川縣教體局信訪部門及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接受媒體采訪時稱，經(jīng)了解，近年，該局并未收到針對張老師毆打?qū)W生的舉報。欒川縣教育體育局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21日下午曾告訴澎湃新聞，目前被打的老師張某仍在學校上課，至于其是否曾在教學中有違背師德的行為，有待調(diào)查。“既然公安部門介入，會對常某打人的前因后果做個了解。”

欒川網(wǎng)信辦相關負責人稱，注意到了不少網(wǎng)友對于常某打人原因的關注。“目前關于此事的具體細節(jié)，欒川縣公安部門正在依法全面調(diào)查中。”該負責人稱，被打老師確在學校上課，“情緒比較低落”，對于常某反映的問題，縣教體局也在調(diào)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