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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的“詩和遠方”,古村的“路在何方”
這是一塊大山石上的歲月變遷。
在太行山里一塊凸起的大山石上,村民們建起了鱗次櫛比、不同于當地風格的50余座院落,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歷經千年。
傳統農耕“慢生活”,讓山西盂縣的古老村莊大汖,成了不少城里人心中的“詩和遠方”,這個“中國傳統村落”也被攝影家們稱為太行山上的“小布達拉宮”。但這并不是大汖年輕村民的追求,在這里掙不到錢,上不了學,娶不上媳婦,他們不得不和古村“訣別”,另謀生路。
居民的流失,讓這個千年古村愈發遲暮,宛如現在生活其中的十余位老人。凋敝還是興旺,這個“千歲”村莊的路在何方?
“小布達拉宮”
在晉冀兩省交會的太行山深處,藏著一道山谷,沿著山谷彎彎曲曲的盤山路,往上走約6公里,一個頗為奇怪的地方映入眼簾。
這是一個建在一整塊山石上的村落。50多座小院建在一整塊凸出的山體上,依山就勢,由下而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造型別致。就連村里的小路也是依山勢而行,彎彎曲曲的山體上鑿出來的石階,連接各家各戶,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遠遠望去,屋瓦相連,參差錯落,相依相偎。
難怪攝影師們把這個村子稱為太行山上的“小布達拉宮”。
這就是大汖。“汖”是個生僻字,字典里讀pìn,當地人讀chǎng。在盂縣,有一句表述山水的俗語,叫“有山有水為汖,大山大水為大汖”。這就是這座古老村莊的名字來歷。
沒錯,村子是不缺水的。除了遠處的瀑布,在村口三人難合抱的大槐樹旁邊,引自山中泉水的自來水管一直在緩緩出水。山里的冬天溫度很低,害怕水管凍住吃不上水,村民們選擇了讓水管“長流水”。
沿著村里彎彎曲曲和深淺不一的小巷走進去,仔細看會發現,村里的每一個臺階,都是在這塊巨石上一錘一錘鑿出來的。房子也都沒有地基,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倒呢?
這些在海拔700多米處修建的房子,多是二三層樓房結構,由黃黏土與石頭混合建成,建筑風格與周邊的村子并不相似。
盂縣文化和旅游局的孫支軍說,盂縣東部地區的民居多以石砌窯洞為主,北部和西部大部分是石墻瓦房,而大汖主要是二層木閣樓結構,抗震功能優良。石塊壘砌的墻面上糊上黃泥是為了保溫。
這樣的木閣樓結構與南方的木閣樓也不一樣。“南方閣樓一層多是喂養牲口,二層住人。大汖的房子則是一層住人,二層被當作儲藏室,存放糧食、農具等物品。”孫支軍說。
這正好印證了村民們代代流傳的村子來歷:北魏年間,有馬姓一族,為躲避戰亂或其他災難走進這座大山,修筑了自己的家園。后不知什么原因,馬姓遷走他鄉,留下了破舊的村址。到了元末明初,有韓家三兄弟從洪洞來到盂縣,老三被老大老二趕出家門自謀生路,老三無意中發現這個無人居住的村落,于是在這里安了家。從此,韓姓成了有文字記載的大汖人的祖先,至今村民都姓韓。
這已無確據可考。但大汖村千年的歷史倒有些證據。
大汖古村現在供奉著七尊石雕像,是石龍鎮山大王和他的家人,當地村民認為這是龍王,掌管旱澇和福災。石龍鎮山大王石像背后刻有文字,從落款看,石像為金承安二年(1197年)始建廟宇時所塑,距今800多年。
而在廟中清嘉慶七年刻立的“鎮山大王重修碑記”上,則有“建于永安二歲”的文字,依此計算,則有近1500年歷史。
“承安”與“永安”相差600年。即便按“承安二年”計算,村子也應有上千年歷史了,因為建廟之時,村子已然形成了相當的規模,而這需要不短的時間。
“詩和遠方”
悠久的歷史、獨有的自然風貌和奇特的建筑風格讓大汖成為不可多得的傳統古村落。2013年大汖村入選第二批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名錄,2019年入選第七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
空氣清新、景色優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壓力山大”的城里人看來,大汖儼然是世外桃源。然而,大汖并不是大汖村民的“詩和遠方”,這里只有他們一年一年不斷重復勞作的生活。
記者早上來到大汖的時候,韓桂芳蒸的一鍋米面窩窩剛出鍋。這種用小米面、玉米面加上南瓜蒸熟的饅頭,顏色金黃,吃起來帶甜頭。
“村里的老人冬天起得晚,許多人一天只吃兩頓飯,睡醒后半上午吃一頓,下午吃一頓。”韓桂芳說,也有人按時按點吃三頓飯,比如她的父親、83歲的韓雙牛。
韓雙牛一輩子生活在大汖。沒上過學的他8歲開始放羊,14歲開始種地,一直到現在,一種就是69年。
在大汖,村民主要種谷子和玉米,也種一些高粱、黑豆等小雜糧。除了這些主糧,家家戶戶還要種蔬菜、土豆、南瓜、白菜、蘿卜等。除了夏天的應季菜,土豆白菜等,是村民們過冬的全部儲備蔬菜。
地并不好種。大汖的田地大部分都在山上,村民們叫堰,開鑿出的一堰一堰的梯田,隨著山形拐彎,長短不一,寬窄不同,養活了大汖祖輩村民。全村大大小小的地加起來有300多畝,絕大部分是旱地。
1982年包產到戶時,大汖全村350人,人均不到一畝地。當時7口人的韓雙牛家,分到了十幾堰地,分布在好幾座山上,加到一塊兒不到7畝。
“一年四季靠著雙腳往地里一趟趟跑,背回糧食。”韓雙牛說,每年正月就得把頭年冬天積下的肥料一簍一簍背到山上,背得差不多了,就該翻地了,翻完地把莊稼種進去,莊稼出了苗雜草也出來了,就一遍遍地鋤草。東邊鋤完西邊長出來,西邊鋤完東頭又長出來。
好不容易到秋收,卻是一年最苦累的時候。一個多月時間內,莊稼都會集中成熟,收割一筐背回一筐。“我家的地,遠的七八里,一天最多背兩趟。家里缺人手,急死也沒用。”韓雙牛說。
事實上,到了冬天大汖村民也閑不下來。上午10點,記者在村口碰見了背著一簍柿子回來、63歲的韓志印。
“秋分摘柿子,立冬打黑棗。”韓志印說,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還要把一年燒的柴打回來。
韓桂芳家的炕燒得火熱,現在大汖村民燒的是煤。說起煤,勾起了韓桂芳丈夫武林材的痛苦回憶:“改革開放前那會兒,給老丈人韓雙牛家捎點煤,得先運到八里地外的另外一個村子,再翻個山頭,一筐一筐背到大汖村。”
出村的路也讓韓桂芳感慨,那時候沒有路,村民進村出村都在山溝底的水渠里走。她十八九歲時,家里需要錢和油鹽醬醋的時候,就背上百八十斤的核桃、花椒甚至飼草到山下12里遠的梁家寨趕集。“走走歇歇,下一趟山要2個小時,回來的時間更長,一趟就是一天。”
后來,村民們在半山腰鑿出了彎彎曲曲的盤山路。前幾年,當地將這些道路拓寬,修成了水泥路。但現在也僅容一輛小汽車行駛,不能會車。
村民“訣別”
進出的路修通了,村民們卻開始往外跑。
十幾年來,村民們逐漸搬離。大汖村里大部分的房屋沒人住,整個村子逐漸空了,老舊的住宅,因無人居住和維護而日益破敗。
村主任韓國印說,大汖村在1979年有80多戶、340多人。如今生活其中的村民不到20位,大多數是老人。因為人少,大汖村和這條山溝里的另外一個村莊中岔口村在2000年并入御棗口村,成為自然村。現在,中岔口村還有一個人。
行走在大汖村,大部分院落大門緊鎖,不少房屋坍塌,磚瓦檁梁散落一地,散發著衰敗的氣息。
除了進出不便,在村里種地收入也不高。韓雙牛種地的水平是大汖村民的標桿,收成最好的年頭,一畝地不過產幾百斤糧食,糊了口就剩不下啥了。
隨著人口的減少,1998年村里的小賣鋪也消失了。74歲的韓二妮愛吃豆腐,可賣豆腐的總也不來,偶爾來了也逮不住人,一眼瞅不到就走了。“不過逮住了也不敢多買,買多了沒地方放,吃不了就壞了。”
教育也是抽走大汖年輕人的一個重要原因。今年57歲的韓良虎上過高中,是村里學歷最高的人,毛筆字寫得很好,過年時村里家家戶戶門上的對聯都出自他的手。
“我的小學是在村里上的,那時候大汖的學校分小學和初中兩部分,學校里有3個代課老師和50多個學生。上小學的時候,所有學生都在一個教室上課,老師講高年級課程的時候,低年級學生復習,講低年級課程的時候,高年級學生復習。”韓良虎回憶說。
1975年韓良虎念完初一后,村里的中學合并到8里地外的貓鋪村去了,大汖的孩子去上學要翻過一座山,走一個多小時。到2000年,大汖村的小學也撤銷了。為了讓孩子接受教育,年輕村民只能離開。
韓貴志是村里的赤腳醫生,平常背個藥箱子走街串巷給人看病。大汖小學撤銷后,他的兩個孩子沒地方上學。為了孩子,他在撤校后的第二年遷到了鎮上去生活,還是到處給人看病,供養兩個孩子讀書。現在,韓貴志的孩子在晉中市上了班,他也跟過去生活了。
“老光棍”與“新光棍”
另一個讓村民與村子“訣別”的重要原因,是娶媳婦。
20世紀60年代是大汖村的生育高峰期,到了80年代都到了適婚年齡。因為大汖村地處山區,外村的姑娘都不愿意嫁進來,所以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村里的一些未婚青年就紛紛外出打工,成為第一批離開大汖的人。
韓志印五兄弟是最早離開大汖的一批人,他們走的時候,村里還很少有出去打工的。“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雖然不餓肚子了,可交完公糧也就剩下口糧了,平常在村里除了種核桃也就養羊能換點錢,根本湊不夠娶媳婦的錢。外面的姑娘都嫌我們這里窮,沒人愿意嫁進來。我們弟兄五個,當時沒有一個能找上對象的,不走的話估計都得打光棍。沒有辦法。”
目前,留守在大汖的十來人中,仍有5個人從未成過婚,他們跨了三代人。
70歲的韓水成是他們中年齡最大的,當過幾年村主任,放了十幾年羊。直到上了年紀,他也沒娶上媳婦。
66歲的韓生志留在村里照顧前兩年癱在炕上的母親。他小時候本來有一門親事,他們家把他最小的弟弟過繼給外村一個姓崔的鐵匠家里,條件是崔鐵匠家里的一位姑娘長大后嫁給他,誰知道到了結婚的年齡,崔鐵匠卻反悔了。
56歲的韓成績總結他娶不上媳婦,是“牛奶漲價惹的禍”。27歲離開大汖到39歲回村,韓成績整整在外面打了12年工。這12年打工就是為了掙錢娶個媳婦,沒想到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人。
“打工那些年,一直托人找對象,周邊的鄉鎮都跑遍了,但都沒成功,女方的要求太高了,上來就是‘三金一冒一座樓’,在縣城買一套樓房起碼要二三十萬,冒煙的小汽車也買不起,存下的錢也就夠買個‘三金’。”韓成績說,他相過的親有幾十個,打工的錢都花在這上面了。
相親都是男方去女方家里,每次見面都要包車、請媒人吃飯、給女方買牛奶,一趟最少得兩三百元。“有的收了牛奶說不行就算了,有的說再考慮考慮,這下壞了,還得買牛奶。”韓成績說,婚事就是讓牛奶漲價給害了,原來一箱奶十來塊錢,只要有人介紹就敢去,后來一箱奶五六十元,就不敢隨便去了。
現在村里最年輕的韓二旦也是一個人。30多歲的年紀,由于身體不太好,在外面生活也不容易,今年回到了村里和爺爺韓雙珠一起生活。
村里的新面孔
除了韓二旦,同樣是村里新鮮面孔的還有韓桂芳夫婦。
“回來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照顧上了年紀的父母,另外一個原因是大汖旅游景區今年開了,有不少游客來,做點小買賣多少有點收入。”60歲的韓桂芳是韓雙牛的二女兒,20歲嫁出去后一直和丈夫武林材在南樓鎮生活。
再往前,回村的人是韓志印夫婦。韓志印一家其實已經離開大汖村了,包括他80多歲的父母。韓志印26歲離開大汖,從1982年到2006年在煤礦井下挖了20多年煤。36歲那年終于娶了一個小他14歲的廣西姑娘。后來除了打零工沒什么可干的韓志印,在2012年帶著幾萬塊錢和妻子回到了大汖養羊,現在羊群規模發展到幾百只。
今年回村的幾個新面孔與旅游景區有關。2017年,盂縣當地一家民營企業圣天越集團開始投資開發大汖古村生態旅游景區。景區負責人李帆偉介紹說,他們投資了四五千萬元,圍繞大汖古村修建了一些水系、步道、懸崖酒店、咖啡廳、商業街等景點,同時修建了梁家寨革命歷史紀念館。
抗戰時期,地處陽泉市盂縣北部的梁家寨地區,山高林深,溝壑交錯,滹沱河奔涌,西北與五臺縣、東北與河北省平山縣緊鄰,是當時陽泉地區第一塊革命根據地,曾留下朱德、任弼時、聶榮臻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戰斗奔波的足跡。
1938年9月,日軍調集盂縣城日偽軍600余人,“掃蕩”晉察冀邊區根據地,沿途燒殺搶掠,許多村民被殺害,房屋被燒毀,在梁家寨地區制造了幾起重大慘案。其中包括大汖慘案,幾十名民兵和群眾被殺害。
記者到大汖村的時候,在山腳下就看到新建起來的“大汖古村原生態景區”門牌樓。游客要買票進入,6公里的盤山路,則要坐觀光電瓶車上下,外面的私家車已經不允許私自上山了。門票和觀光車的價格加起來為每人淡季40元、旺季47元。
“全部是企業投資開發,占了村里幾百畝地,對個人進行了租金賠付,景區的收入和大汖村進行分紅,一次性8萬元加上每年2萬元,今年底要給村里10萬元。”李帆偉說,今年五一正式“開門”的大汖古村原生態景區,接待游客兩萬人。
事實上,因為大汖古村的名氣,一直有人慕名而來。韓國印的兒子韓軍平,2010年就在村頭大槐樹后面的家里開起了農家樂,因為韓軍平是學校保安,周六日才有時間回來,就讓岳父母住在村里日常照看經營。
“我養了200只雞,外面人來了吃的雞肉和雞蛋全靠它們,蔬菜也是這邊地里種的,只在外面買少量的肉和調料。家里有什么,游客來了就吃什么,不能亂點菜,點了也沒有。”韓軍平的岳母王艷娥說,一年下來差不多有五六萬元的毛收入。
今年景區開放后,國慶節時,韓雙牛幫二女兒韓桂芳壘了一個大的柴火灶臺,韓桂芳蒸起了米面窩窩等賣給游客。“平均下來一天能掙50塊錢。”
韓桂芳的妹夫一家也在村口開了一個小賣鋪。“基本上一周回來一次,主要是照顧老人,但也不能啥也不干,就開個小賣鋪處理點土特產。”韓桂芳的外甥侯振東說。
路在何方?
大汖村雖然開發成了景區,且隨著游客增多,回來的人可能會更多,但傳統的農耕生活已經沒人會繼承了。
韓二旦買了一輛二手車,準備在附近跑出租。侯振東在縣城有自己的事業,只會偶爾過來看看自己在大汖的小商店。
“外面掙得多,他們不回來。”武林材說,回來養活不了家,誰回來呢。“我們是因為孩子都結了婚,不用我們管了。那些在城里長起來的年輕人,即便回來,也不會種地了。”
現在大汖村里只有那些留守的老人還在種地。事實上,他們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們跑到幾公里外的山上去種了,只在村子周邊的地方,努力地耕耘收獲。原本一堰一堰、整整齊齊的梯田,重新變成了大山的荒林。
村子退了,大自然卻進了。
“大莊稼不能種,谷子還可以,玉米不行了,山豬、獾子和狍子成群結隊,對大莊稼禍害得厲害,甚至經常跑到村口。”王艷娥說,只有村里的老人還不識閑,在村邊的溝溝坎坎種些莊稼、蔬菜。
其實,即便因為旅游火起來,村民們重新回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恐怕也難以為繼了。
而對于如何修復和保護那些傾倒、破敗的房屋,目前也沒有明確的思路。
李帆偉曾經跟村民們談過,試圖與村民個人簽訂合同,將他們的房子進行租賃或購買,出資進行統一修復,被村民們拒絕了。
大汖未來的路在哪里?
關鍵詞:游客的“詩和遠方”,古村的“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