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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繡“出圈” 繡娘每年增收數千元
貴州凱里:苗繡“出圈”
2015年貴州省凱里市制定苗繡扶貧計劃,截至2019年底已投入400余萬元,參與項目的繡娘每年增收數千元
2017年,凱里市文產辦帶各村繡娘代表到杭州學習參觀。受訪者供圖
8月4日,吃完午飯,龍飛力照舊坐在家里朝南的窗邊。
龍飛力一天的大多數時間都在這里度過,戴上老花鏡,一手拿起繡片,一手捏著細針。眼前這幅20厘米長,10厘米寬的“雙魚石榴花”圖案的繡片剛剛完成一半,是她5天的勞動成果。
刺繡,是這個57歲苗族婦女目前的主要生計。通過賣繡片,她現在每年有三五千元的收入。
龍飛力鮮有走出苗寨的時候,她沒想到,自己十幾歲就從母親那里學來的刺繡活兒,如今可以賣錢。
2015年,貴州省凱里市制定了苗繡扶貧計劃,組織貧困村的婦女進行苗繡縫制并銷售。截至2019年底,凱里市已經投入400余萬元,對17個村寨的2800多名繡娘開展了苗繡培訓,并幫助對接資源。有600多名貧困繡娘因此獲益,參與苗繡項目的繡娘每年增收數千元。
用她們會的東西幫她們掙錢
從凱里市區乘坐小巴車,一個小時可到達市區西北部的凱棠鎮,鎮子位于山腳下,下轄的46個苗族寨子依山而建。
梅香村是全鎮海拔最高的寨子,位于養炸山半山腰。全村152戶中有55戶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涉及236人,屬于深度貧困村。村里可耕種土地少,分攤到戶基本夠自給自足,青壯年差不多都在外打工。
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幼婦孺。頭頂發髻的老年婦女們圍坐在吊腳樓下,端著未完成的繡片,一邊聊天,一邊悉心地碼著一針一線。完成的繡片,日后會被縫在華美的盛裝或者是姑娘們的嫁衣上。針線下打磨出來的圖案都來自眼前,稻田里的魚、蛙、鴨子,田野里的蝴蝶、飛鳥,山坡上的石榴花,繡片上是苗族人眼里的生活萬物、喜樂生死。
貴州黔東南地區聚集著全世界半數以上的苗族人口,而在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凱里,將近65%的人都是苗族,凱里因此也被稱為“苗嶺明珠”。但大山里的苗寨,被一個“窮”字困住,土地稀少,產業稀缺,交通不便,年輕人外出打工賺錢,老人孩子留守老家,這是多數苗寨的現狀。
“人均年收入1000多塊錢,這在10年前情況普遍?!眲㈩?012年到凱里市文化產業辦公室(以下簡稱文產辦)時,還是個門外漢,但卻明顯感覺到苗寨文化的極富和經濟的極貧,村民手里窮,身邊可以撿起來換錢的東西不多,但他看準了,婦女們幾乎人人都會的苗繡是其中之一,苗繡在2006年就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用她們會的東西幫她們掙錢,算是就地取材,應該是條好路子?!?/p>
2015年,凱里市啟動了苗繡扶貧計劃,40歲的劉睿成了負責人之一。當時凱里市下轄的166個村里,國家標準貧困村有81個,其中深度貧困村27個,建檔的貧困戶有16044戶,涉及61516人。選擇貧困村的婦女們進行苗繡產業培訓,是扶貧計劃的第一步。
這里需要轉變,只是困于“怎么轉”
2015年,梅香村成為劉睿選定的第一批苗繡脫貧計劃中的5個苗寨之一,貧困、有20到50人基礎數量的繡娘,這是梅香村入選的硬標準。
劉睿找到梅香村村支書顧蘭花商量這件事,顧蘭花頗有自信,她13歲就和母親學習繡花,曾繡出八套華美嫁衣,聞名四鄰八寨,被老人們稱為苗繡“手巧”(苗語“手巧”即為“狀元”)。她在凱里打過工,做過生意,后又在衛校學習,畢業后從村醫做到了村支書,有手藝、有學識、見過外面的世界,她成為梅香村苗繡脫貧的帶頭人。
劉睿請來老師入村,顧蘭花挨家挨戶說服繡娘來學,姜春花是她拉來的少有的完全沒刺繡基礎的繡娘。
姜春花初中畢業后就到廣東打工,和大多數文化程度低、家中貧困的婦女一樣,打工當時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到2010年前后,她每個月掙到1000多元錢,想要多掙二三百元,她得持續地加班,上夜班。不過這個數字,已經比梅香村當時的年人均收入還要多一些。
2014年,同在外打工的丈夫患上嚴重的胃病,倆人在積蓄剛剛夠蓋房的時候回到了梅香村,結束了打工生活。但收入也在這時完全中斷。姜春花家被列為貧困戶。
“培訓時,她們都笑我,說這你都敢來?你這是繡的什么東西啊?”如今說這話時,姜春花不覺笑出了聲音,她覺得自己很大膽,32歲的年紀才縫起了苗繡第一針。但她確實沒有別的辦法,種地收成少,養殖需要資金投入,文化和技術都匱乏。
能不能通過刺繡掙到錢,她當時心里沒底,但顧蘭花三番五次勸說,“你總得試一把,家里一分錢沒有,不能靠吃低保過日子。”
龍飛力所在的三棵樹鎮季刀村,也在2015年被列入第一批培訓計劃,村醫陳琴被選定作為了培訓聯絡人。
相比梅香村,坐落在巴拉河畔的季刀村地理位置更便利,古樸的吊腳樓靠山依次而建。陳琴很早就有了商業頭腦,她在2010年將自己家改建成一間民宿,開始接待來自外地的游客,組織村民著民族服裝進行歌舞表演,擺長桌宴、做苗繡展示。
但陳琴沒想到,當她真正有機會為繡娘們聯絡到刺繡的訂單時,她們會因對方的要求“高”而拒絕,“其實真的是要求高嗎?不是的,人家(企業)的要求可能只是和繡娘們日常用線的配色不同,圖案的要求不同,或者針腳精湛程度要求更苛刻?!标惽僦?,這要求并不是高,難點在于繡娘們不愿意轉變的思路和習慣。
“我們所有的刺繡都是一部史書,是我們苗族歷史的記錄,每個繡娘都是不同的設計師,她們的審美很抽象,有自己對生活和萬物的理解。你喜歡紅色,她喜歡紫色,還有人喜歡綠色,都沒關系。但訂單,是有標準的,統一的要求,嚴格遵照別人的要求來,她們難以接受。”陳琴可以理解與自己媽媽、祖母一般大的繡娘們的想法,但她無奈的是最終她們告訴她,“算了,我不做了,我不會?!?/p>
陳琴在認識劉睿之前就意識到,這里需要轉變,只是困于“怎么轉”。2015年,劉睿找到陳琴,開始對季刀村的繡娘們開展起為期3年,每年4次的培訓。
“蟄伏期”
“提升技藝、與市場接軌、有訂單來做。”劉睿說,培訓目標無非是這三個,提升技藝不難,苗寨婦女的刺繡手藝來自家傳,傳統人家為女兒縫制衣服、制作盛裝、嫁衣,手藝精湛與否一目了然,老幫幼,技藝好的繡娘教技藝差的繡娘,是世代都這么做的。
但刺繡標準因村而異,因家庭而異,因人而異,同一圖案的針腳數量、用線色彩,刺繡手法各不相同,繡娘們最難接納的是“與市場接軌,按標準做工”。
顧蘭花說,曾有企業提出了定制要求,繡娘們按照企業的要求“打樣”,但幾次都不符合要求,繡娘們就急了,“我們的東西就是這樣,放在這里,你要覺得不好,你就走?!?/p>
劉睿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標準化”就成為培訓的重點。
“出自不同人手的圖案要一致,同一個邊,針腳數量要相同,購買來刺繡的絲線得是同一批次,不然就算一種顏色的線,也會出現色差。課堂上講過的‘標準化’對于繡娘們來說生澀難懂,但轉化成繡片上一樣的圖案,相同的配色,考究的勾邊,定量的針腳,她們心里便有了數?!?/p>
培訓課后會有“作業”,評選優秀者給予獎勵。每次培訓后的兩個月時間里,繡娘有足夠的時間完成巴掌大一塊“定制”繡片,在下一次培訓時參與評獎。500元、300元、200元和100元分別作為一二三等獎和所有參與者的鼓勵獎。
“這樣你算一筆賬,一個繡娘如果技藝好,一年光獎金可以拿一兩千元,而這一兩千元,除了解決她們實際的生活困難,更是為了讓大家了解,原來家用的、自娛自樂的苗繡,怎么樣可以賣錢?!?/p>
還有思維方式的轉變。
劉睿告訴記者,2016年,有一家企業在一個村里定制了一批繡片,但到了合同約定的時間企業來收貨時傻眼了,“一個都沒有,你能想象嗎?企業一張完整的繡片都沒見到?!眲㈩:髞砹私獾?,繡娘們覺得之前跟企業商量好的價格偏低,不想做,于是不聲不響就不做了。
2017年,為了讓繡娘們更多了解服裝業的流水線工藝,劉睿和上海一家知名服裝企業取得聯系,挑選了20名繡娘到廠實習,合同期是一年。但干了兩三個月后,有繡娘不打招呼就自己回了家,理由是,“不適應上海的生活?!?/p>
這兩件事成了繡娘培訓課上的反面案例,劉睿說,大家不懂合同,不知道什么是契約精神,“你同意的價格后來反悔不做了,你這是違約!是要給人家賠錢的!”他也反思,此前對繡娘們的培訓多是“順毛哄著”,現在遇到問題也要批評教育,“掙錢哪有那么容易的!”
除了在村里開培訓課,凱里市文產辦還組織各個村的繡娘們互相學習,帶大家走出凱里,到貴陽、杭州參觀刺繡企業。參加杭州、北京、深圳等地的文化產業博覽會,并在現場讓大家展示苗繡。凱里市自己也組織了博覽會,邀請外地企業和廠商來參觀,劉睿覺得,前期閉門培訓,都是吸引機會和訂單的“蟄伏期”。
陳琴帶著季刀村的幾位繡娘出去過多次,她見識了大家大開眼界的樣子,“待在村子里,每個人都覺得我手藝不錯,我做一件衣服就要賣很高的價錢,但其實,山外有山,人外有人?!?/p>
女人們靠祖傳手藝撐了家
2016年底,通過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牽線,劉睿接到了一家知名化妝品牌的大訂單,手工繡片縫制在企業發給年會嘉賓的紀念筆記本上。幾個村的繡娘通力合作,苗繡換回了錢,也換來更多關注的目光。此后,更多企業來到凱里,有國際奢侈品大牌的高端定制,也有國內服裝企業的合作邀約。
2014年回到梅香村的姜春花原計劃休息一年就再到深圳打工掙錢,但學會苗繡后,自2017年起,她每年都能靠此收入近萬元,家里也在這年摘掉了貧困戶的帽子。雖然這些錢和打工收入相比并不算多,但姜春花很滿足,她有更多時間來照料兩個孩子和已經80多歲的公婆,種菜、養雞,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2017年,梅香村成立了苗鄉錦繡刺繡農民專業合作社,文產辦給顧蘭花送來幾臺電動縫紉機和鎖邊機,教會了繡娘們如何使用,把手工繡片縫制在成品衣服、包上。
在文產辦、公益基金會、地區婦聯等多部門的幫助下,合作社與多家公司簽訂了戰略合作協議,收益的60%用于社員分紅,20%用于村里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幫扶和分紅,其余20%用作提升村集體經濟和合作社發展金。
有訂單后,除了提出要求和提供打樣的繡片外,有些企業會送來統一的原材料,村里繡娘們根據家里情況,自己干活的快慢情況領一些份額,在規定的時間內做完。“不耽誤干農活,不妨礙照料老人孩子,多勞多得?!?/p>
2019年,合作社總共接了40萬元的社會訂單,50多位繡娘每人收入一兩千到八九千元不等。2019年底,梅香村全村55戶貧困戶已經全部脫貧,顧蘭花說,這其中,繡娘們功不可沒,過去男人們眼里走不出家門的妻子、母親,如今靠祖傳手藝撐了家。
繼姜春花之后,陸續又有幾位在外打工的年輕婦女返回梅香村,重拾苗繡。這是52歲的顧蘭花希望看到的景象,有年輕人回來,在家門口掙錢,村寨有了生機,她也希望這些在外打過工,見過世面,接觸過市場的年輕婦女成為村里繡娘和外面企業的橋梁。
劉睿介紹,目前已經有5個村寨建立了刺繡合作社,文產辦還組織對合作社的負責人進行了財會、管理、市場等方面的引導和培訓,“我們肯定會把精力和資源繼續帶到下一個即將展開培訓的村子,但在走之前,一定要教會她們自己造血,找訂單,簽訂單,做訂單,提交成品,所有環節都要依靠她們自己。”
帶苗繡“出圈”
文產辦扶持的三年里,是季刀村最熱鬧的三年,由苗繡吸引來的海內外參觀者絡繹不絕,訂單自然也不發愁。龍飛力在家里用針線碼出的繡片,最多一年帶來五六千元的收入,生活有了保障,也偶爾給在外上大學的兒子一些幫助。2018年底,龍飛力家脫貧。
對于季刀村來說,苗繡也只是脫貧的第一步。
陳琴近幾年就一直在“探路”,怎么讓繡娘們的手藝被認可,更有價值。她想到了與季刀村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結合,拉著其他幾位鄉親擴大寨子接待游客的規模。每年暑假,陳琴家會迎來跟隨父母出游的孩子們,住吊腳樓、抓稻田魚、生柴火燒烤,讓城市里的孩子浸入原生態的苗寨生活。她還請龍飛力和其他繡娘們現場教孩子和家長苗繡?!澳切┖⒆觿e說刺繡了,連針都沒有動過?!标惽儆X得,這些孩子眼中的新鮮事物,是苗族世代傳承的文化遺跡,她想讓山外面的人把苗繡帶出山,帶回家,帶到大城市?!翱赡苁且恍┏鲎岳C娘手的成品,也可能是孩子們自己做的小玩意,哪怕就是讓更多人知道苗繡怎么做成的,也能逐漸擴大人們對傳統手工技藝的認可?!?/p>
陳琴回憶,早在2007年,就有外國人來季刀村,以每件幾百、上千元的價格收村民們祖傳下來的舊盛裝。有一次一位外國客人問,“這種針法你們現在還會嗎?”村里婦女不論老幼都搖了搖頭。那是已近失傳的“雙針老線繡”,是季刀村獨有的刺繡技藝,后來,還是一位已經嫁到黔南州的70歲老婆婆回季刀村探親時說,自己兒時見過母親繡這種針法,試著回憶和模仿,在幾個月后用“雙針老線繡”復制出一個舊裝圖案。
此后,越來越多的季刀村繡娘開始學習這種繡法,在2015年文產辦組織繡娘培訓后,雙針老線繡成了季刀村繡娘們學習的主流。這是劉睿得到的意外驚喜,“苗繡原本有100多種繡法,現在人們會的也就20多種,大部分都失傳了,沒想到培訓還能把技藝搶救回來。”
這也給陳琴不小的觸動,她琢磨著把自家的舊房改造成一間苗繡展示館, “我們寨子不大,不需要接待太多游客,但每一個來的人,都能把苗繡帶出去?!?/p>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編輯:楊嵐
關鍵詞:繡娘 苗繡 培訓 劉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