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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忽略的海派書畫名家:錢慧安、錢瘦鐵、蒲華
那些被忽略的海派書畫名家
近日,“金石力·草木心——吳昌碩與上海”“精藝報國——紀念程十發誕辰100周年藝術展”等正在申城熱展,令海派藝術大家備受關注。事實上,回眸走過一個半世紀的海派書畫,除了任伯年、吳昌碩、劉海粟、張大千、吳湖帆、謝稚柳等廣為人知的名字,仍有不少當年名噪一時的大家漸漸隱沒在大眾視野中,例如有“海派宗師”之稱的錢慧安、被譽為“東亞奇才”的錢瘦鐵、據說“無所不可”的蒲華。他們各具藝術個性與風骨,共同詮釋了海派的“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今天,讓我們循著歷史的長河,找尋久被忽略的他們。
比任伯年更資深的海派書畫“班首”錢慧安:
以創作中鮮活的民間性真正確立海派城市畫風
錢慧安筆下的人物多作豐滿臉型,形體上下小、中間大,形同青果,顯得很有福氣,線描作細線鼠尾干筆,衣褶動勢多,向縱處收斂,這些特點十分適合時尚的市民趣味
在海派美術的譜系中,錢慧安有“班首”之尊。他是前海派書畫的領軍,畫風細膩精湛、豐麗雍容,融匯中西,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以其鮮活的民間性獨樹一幟,真正確立了海派城市畫風,影響遠及日本與東南亞。但長期以來,錢慧安在海派書畫研究中被疏離了,這是有違歷史事實與藝術傳承的。
錢慧安(1833-1911),早年名貴昌,字吉生,號清溪樵子。祖籍湖州,出生于上海浦東高橋,自幼學畫,取法傳統而用功甚勤,后居住于城隍廟附近的淘沙場街。他曾到天津為楊柳青繪年畫稿數十件,成為經典。其妻也會繪畫,又號雙管樓主,著有《清溪畫譜》。
這是一位精于傳統、師承有緒而善于變通、融匯古今的畫家,具有海派藝術家那種不甘平庸、追求卓越、取法中西的秉性氣質。錢慧安早年學仇英、唐寅、陳老蓮,打下了扎實的筆墨功底和人物造型能力;后取法費丹旭、改琦、上官周,反復臨習《晚笑堂畫集》,從而大大增強表現能力和構圖創意,使他能入古化今,推陳出新。他的人物畫線條流暢多變,生動傳神,筆意遒勁,態度嫻雅,其寓意多喜慶吉祥,如神仙、仕女、壽星等。間作山水、花卉亦佳。其畫人物多作豐滿臉型,形體上下小、中間大,形同青果,顯得很有福氣,線描作細線鼠尾干筆,衣褶動勢多,向縱處收斂,這些特點十分適合時尚的市民趣味。
錢慧安具有開放的理念和國際性的眼光。他對西洋畫既不全盤接受,也不一概排斥,而是取其技法,為我所用。他在人物五官的表現上,以線條勾畫后略加淡墨渲染,面容的立體感和質感出神入化,在勾畫側面或半側面人物輪廓時,也施以巧妙的透視處理,使得人物姿態更趨自然飽滿,洋溢出獨特的性格特征,具有相當強烈的民俗性與情趣性。錢慧安在楊柳青年畫中還嘗試著用頓挫轉折且富有裝飾意味的“鐵線描”,來表現人物的衣紋以及配景花木等。錢慧安在不違背楊柳青年畫的基本規律,不破除其藝術特征的前提下,將文人畫的神韻,院體畫的精髓成功擴展到楊柳青年畫中。在他的影響下,楊柳青年畫打破了長期的對稱式構圖方式,主要色調風格也由濃艷轉向淡雅,突出了文人畫的諸多因素,令人耳目一新。
值得一提的是,比錢慧安稍后的任伯年也是通過學習西洋素描及模特兒寫生,使他進一步科學地掌握了人體結構,從而使他的人物畫形態生動多變而造型準確嚴謹。因此,錢慧安與任伯年共同將中國人物畫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在近代中國繪畫史上是真正融貫東西、洋為中用的海派大師,他們具有了一種先進的藝術覺悟,從而使海派書畫達到了那個時代的高度。錢慧安與任伯年曾被尊為海派人物畫雙璧。
作為早期海派畫家,錢慧安具有十分鮮明的市民意識,這就使他的創作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精神和獨特的城市理念。他為現代都市畫風的建立,及市民審美意識的形成作出了具有歷史意義的貢獻。他在繪畫的商品性、市場化上也作了積極的推廣,為海派書畫適應新興的都市文化環境及市民審美的需求,作了巨大的努力。他是“老城廂畫派”(又稱“城隍廟畫派”)的代表性畫家,筆致嚴謹工細,構圖和諧飽滿,氣度福貴靜逸,設色素雅華滋,筆韻溫淳和暢,十分適應市民欣賞,真正形成了城市繪畫方式和表現語匯。
彼時,海派書畫家作為一個社會群體,他們對于現實的關注,對于民生的關愛,對于災難的關切,已從群體意識上升到一種群體行為,并從一時一事的參與到日常規范的投入,從而組織籌建了協會,使之納入一種社會群體化的運作機制,并在策劃實施上使之契約化,在操作推行中實行制度化,這是一種帶有現代理念的社會性進步和歷史性提升。1909年,海派書畫家第一個真正的書畫慈善賑災組織——豫園書畫善會成立,該會由海派書畫名家錢慧安、王一亭、高邕、蒲華、吳昌碩、程瑤笙、張善孖等人發起,錢慧安以“畫名久著”“敦重倫常”被推為首任會長。錢慧安在組織創作展覽及慈善賑災等方面殫精竭慮,為海派書畫家群體的組織和提升,作出了開拓性的努力,可謂德藝雙馨,當之無愧。
錢慧安的繪畫在當時極有影響,從學者甚多,有沈心海、曹華、徐小倉、曹鐘秀、石鐘與、謝閑鷗等,形成了“錢氏畫派”。
出生入死在波譎云詭隱蔽戰線的錢瘦鐵:
呈現出海派藝術不為人知的“鐵骨”一面
錢瘦鐵書畫篆刻中的那種激情與睿智、鮮活與張力、豪爽與豁達、氣格與雅逸,超越了技法層面與人文畫表現,是其帶有勃發的生命激情的燃燒及深刻的人生感悟的凸顯
在海派書畫一代巨擘吳昌碩(缶翁)的弟子群中,陳師曾、潘天壽、沙孟海以“缶門三杰”著稱于世。然而,有一位弟子在金石精神、筆墨譜系及從藝形態上,不僅深得缶翁真傳,而且獨具拓展建樹性,但卻未得大名。為此,他在題《梅花》詩中,有些自嘲,也或是超脫地寫道:“時人欲識君來處,冰雪精神玉肺肝。”他就是海派書畫金石家錢瘦鐵。
錢瘦鐵(1897-1967),名厓,字瘦鐵,又字叔厓,別號數青峰館主,天池龍泓齋齋主,無錫人。他于1910年到蘇州“漢貞閣”刻碑店當學徒,后與金石家鄭文焯、俞語霜相識,成為入室弟子,通過其師與吳昌碩相熟,遂師從吳昌碩。1916年到上海,錢瘦鐵在海派書畫界初露頭角,積極參加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活動及中國畫會的創辦,并出任上海美專年輕的教授。其金石彌盛的書畫風格為日本大畫家橋本關雪所推崇,驚嘆其為“東亞奇才”。后應邀赴日本辦展而聲譽鵲起。1937年7月,錢瘦鐵因幫助流亡日本的郭沫若秘密歸國,而遭日本警視廳的拘捕,由此佐證了錢瘦鐵畫家以外的另一重身份——英勇的抗日諜報人員,不屈的反法西斯戰士。錢瘦鐵在日本的鐵窗生涯中,不僅依然臨池作畫刻印,更是苦讀研修各種經典著作,完成了自己的“大學”。錢瘦鐵歸國后,已然成為海派書畫家中堅。如果說“性格決定命運”,那么這位在海派書畫家中最具傳奇色彩的“老鐵”,以自己的一生為此作了詮釋,是真正的風骨之士。
錢瘦鐵曾自云:“畢生以書法第一,印第二,畫第三。”對于錢瘦鐵而言,金石精神卻是始終貫穿于書畫印的,這就使他在缶門弟子中是真得老缶衣缽而自辟蹊徑。老友唐云曾對他作過綜合性的評說:“與鄭大鶴得其雅,與吳昌碩得其古,與俞語霜得其蒼,天賦之高,世人莫及。”師弟沙孟海則從整體氣格上認為其:“真力彌滿,妙造自然。”
當年,錢瘦鐵從姑蘇只身來到黃浦江畔,他的潤格系老師鄭文焯所寫,在其小引中曰:“金匱錢君瘦鐵,持方寸鐵,力追兩漢摹印之神,游刃有余,駸駸不懈而及于古,它日當與苦鐵、冰鐵并傳,鼎峙而三,亦江皋藝林地嘉話也。”這就是后來海上所傳的“江南三鐵”。這實際上僅是其師的廣告或推介,苦鐵吳昌碩其時已七十又二,且是海派書畫領袖級人物,冰鐵王大炘其時也四十又五,已是海上名家,而錢瘦鐵僅是初出茅廬的19歲的小青年,且剛到上海,怎可與苦鐵、冰鐵同日而語。那么錢究竟憑借著什么在上海藝苑崛起?
歷史地看,錢瘦鐵來到上海時,正和海派書畫的鼎盛期相遇邂逅。海派書畫興起于1843年上海開埠,崛起于清末民初,特別是到了1912年隨著吳昌碩的定居上海,在黃浦江畔已聚集陳寶琛、陳三立、沈曾植、李瑞清、曾熙、康有為、朱祖謀、趙叔孺等這樣一批“大師中的大師,名流中的名流”,他們不僅在筆墨丹青上創作傳承、開掘變法、東西融匯,在風格建樹上成就卓越,而且開始關注、培養、扶植了如于右任、張大千、劉海粟、徐悲鴻、潘天壽、沙孟海等這樣一批青年精英,錢瘦鐵也在其中,他不僅本身在金石書畫上師承吳昌碩,系缶門弟子,有著良好的藝脈人際鋪墊。同時由于錢瘦鐵從藝甚早,可謂是真正吃過“蘿卜干飯”的苦出身,再憑借著自身的勤奮聰慧,名家大師的指點,使他的金石書畫出手不凡,從而能迅速崛起于海派書畫家群體。
篆刻,可謂錢瘦鐵的立身之藝,從碑刻到篆刻,其奏刀鐫琢,師法缶翁,以鈍刀硬入,古茂雄悍為主攻。繼又廣采博取,以周秦古璽、鐘鼎銅器、磚瓦鏡及唐宋官印等為參照,因而融鑄百家,氣象恢宏,蔚為大觀。他篆刻的刀法,是其篆刻中的華彩樂章,也是近代篆刻家中的集大成者,沖削勒琢,鈍刀硬入,如庖丁解牛,酣暢淋漓,得心應手。錢瘦鐵的書法則造詣全面,功底深厚、四體皆能。特別是他的從藝生涯始于早年的刻碑工坊,因而他由碑入帖,以碑參帖,碑帖并重。錢瘦鐵是以扎實的篆刻、書法功底走向繪畫的。這就使他在繪畫的筆墨氣韻、線條質感、構圖章法及空間意識上得天獨厚、獨具一格。
由此從藝術美學的角度來綜觀錢瘦鐵的書畫篆刻,那種激情與睿智、鮮活與張力、豪爽與豁達、氣格與雅逸,是超越了施技層面及展示需要,也非是單純的文人畫的表現效應,而是帶有勃發的生命激情的燃燒及深刻的人生感悟的凸顯。
“富于筆墨窮于命”的蒲華:
以筆墨的不拘一格于海派自出新腔
蒲華喜作大畫巨幛,氣格雄渾而筆墨酣暢、構圖新穎而神采煥發,尤以畫竹聞名,恣肆縱橫,氣勢暢達,富有書法筆觸及金石氣韻,時稱“蒲竹”,吳昌碩墨竹之體制正從此而來
在海派書畫家中,蒲華是一位極有藝術個性及創造才能的代表性人物,他生性狂傲狷介、灑脫不覊、不流時俗,淡泊名利,潛心于筆墨丹青。當年他與虛谷、吳昌碩、任伯年被合稱為“海派四杰”。
蒲華(1832-1911),原名城,字作英。號青山野史、種竹道人,齋名為不染廬等,浙江秀水(嘉興)人。出身于祖編籍“墮民”之家(明代稱為“丐戶”),幼為廟祝,后從外祖父姚磐石處生活與讀書,勤奮刻苦,21歲中秀才后屢次應試均被黜,從此絕意于仕途,致力于書、畫、詩。其一生到處漂泊,常往來于寧波、溫州、臺州、杭州、上海等地。他常年短袍長褂,油腥墨跡染身,時呼“蒲邋遢”。賣字鬻畫,收入甚微,常陷無米之炊的困境。1863年秋,舉案齊眉、相依十年的妻子病故后,他從此孑然一身,漂泊江湖。
1881年,蒲華從上海東渡日本,書畫在日本頗受好評,譽滿扶桑,名噪海外,為此作《海天長嘯圖》留存,夏天歸國。他是海派書畫家中較早赴外考察的從藝者,開闊了眼界,拓展了藝境,也擴大了海派書畫的藝術影響,日本藝界開始收藏其作品。1893年冬,蒲華正式定居于上海老城北登瀛里一小閣樓,總算有了一方簡陋的安身立命、揮灑丹青之地。他平生喜好古琴,不惜舉債收藏,崇尚“獨坐幽葟里,彈琴復長嘯”的生活,題室名為“九琴十研樓”。1911年夏,蒲華因酒醉后假齒落入喉管而逝,吳昌碩為其料理后事,并題墓志銘:“富于筆墨窮于命。”
由于蒲華性格的傲世獨立,才華的超逸高邁,筆墨的不拘一格,這就使他在海派書畫群體中顯得藝風卓然、自出新腔,這也顯示了海派“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特點。蒲華的花卉初學周閑,后取法陳淳、徐渭及吳鎮,水墨酣暢淋漓,洇潤華滋,既有徐渭的恣肆,亦有南田的旖麗,更有自己的清雋,用色亦明潤暢朗而雅俗共賞。他喜作大畫巨幛,氣格雄渾而筆墨酣暢、構圖新穎而神采煥發。蒲華尤擅畫竹,師承文徵明、鄭板橋,恣肆縱橫,氣勢暢達,富有書法筆觸及金石氣韻,時稱“蒲竹”。吳昌碩曾記其畫竹云:“搦管寫竹,墨沈淋漓。竹葉如掌,蕭蕭颯颯,如疾風振林,聽之有聲,思之成詠。其襟懷磊落,逾恒人也如斯。”為此,缶翁題詩云:“蒲老竹葉大于掌,畫壁古寺蒼涯璉。墨汁翻衣吟猶著,天涯作客才可憐。”謝稚柳亦言:“蒲華的畫竹與李復堂、李方膺是同聲相應的。吳昌碩的墨竹,其體制正是從蒲華而來。”蒲華的山水亦純任自然,筆墨蒼潤而布局奇崛,氣象雄渾而清逸奇秀,語境豐逸而形神俱全,富有空間意識,可謂是“有緒于中而形諸外,得于心而應于手。”
蒲華的書法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書壇上,可謂風格十分強烈而別開生面,其運筆跌宕起伏而矯健豪放,提按起伏中見節奏暢達,結構疏朗倚側而粗頭亂服,線條堅韌勁健而骨力洞達,墨色凝練樸茂而枯澀相映,凸顯“泯規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的功力,呈現了“驟雨旋風聲滿堂”的氣勢,亦有“萬壑千巖奔腕底”之意象。蒲華晚年的書法,更是歸樸返真,臻達人書俱老、爛漫多姿的超邁境界,氣勢勃發中見意趣高古,有張旭、懷素之神韻,徐渭、文徵明之筆意,但惜其被畫名所掩。
蒲華為人友善俠義、肝膽照人,對吳昌碩、高邕之、徐新周等多有相助。特別是他和吳昌碩相交50多年,友誼彌篤,情在師友,成患難知己。蒲華的詩亦寫得空靈飄逸、文筆綺麗,常常是詩畫相配、相得益彰,其題蘭詩曰:“九畹湘皋舊結鄰,靈根幻出此花身。自從楚容紉秋佩,一種蘼蕪惱煞人。”
蒲華因出身貧寒低賤,后經個人努力拼搏而得藝名,因此他對平民富有愛心,是豫園書畫善會發起人之一,常以書畫賑災濟困扶貧。他的住處緊靠妓館,但從不涉足,為此自號畫齋為“不染廬”。但對那些被蹂躪、被侮辱的妓女卻甚為同情,有時竟以自己微薄的潤筆為想從良的妓女贖身,上演一幕英雄救美的戲劇。好友沈石友在蒲華墓志銘上寫道:“性簡易,無所不可。”“年臻耄耋心嬰兒。”其詩友在他的詩稿《芙蓉庵豕余草》中題曰:“豪橫人間筆一枝。”
(作者 王琪森 為藝術評論家)
編輯:陳姝延
關鍵詞:海派 書畫 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