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區(qū)域教育實踐多年的北京市朝陽區(qū)委教育工委副書記王世元，日前推出了一本新書——《理想教育文化建構：“合作對話”教育教學范式的理論與實踐》。在王世元看來，中央“雙減”等系列強有力的舉措恰為我國教育文化的變革創(chuàng)造了契機，教育人當行動起來，于日常教育教學點滴中積極謀變，順應時代呼喚，參與引領偉大的教育文化之變革，引導人們過一種“以人為本”的教育新生活。

（一）

教育在線：最近圍繞“雙減”，中央出臺了一系列措施。作為一線工作者，您怎么理解中央的系列舉措？

王世元：我認為中央采取系列強有力的措施意在回應時代對教育價值乃至整個教育文化轉向的需要。

教育在線：聽起來有些抽象，能否說具體一些？

王世元：是的，聽起來抽象，但卻又實實在在地影響著我國教育的發(fā)展、影響著置身其中的每個老百姓的現(xiàn)實生活，當然，毫無疑問，也影響著國家和民族的未來。

改革開放后，縱觀我國教育改革，我將其分為三個主要階段：一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全國恢復高考，即恢復知識教育階段。二是恢復高考后，知識教育愈演愈烈，片面追求升學率主導了基礎教育發(fā)展方向，扭曲了基礎教育全面發(fā)展的教育本質(zhì)，從而開啟了素質(zhì)教育探索階段。三是以黨的十八大為標志，突出對教育“培養(yǎng)什么人、怎樣培養(yǎng)人、為誰培養(yǎng)人”根本問題的回答，實施國家頂層設計的教育綜合改革，進入了立德樹人，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新階段。

在我看來，是從理念到制度進入了全方位的由中央引領推進的新的教育文化生成階段，以適應社會新的發(fā)展階段對教育發(fā)展的需要。

教育在線：具體怎么講？

王世元：改革開放之后，伴隨國家對教育的重視和少子化政策的實施，社會對教育予以了空前的關注，但教育價值觀上依然故我，雖經(jīng)不斷擴招，高等教育普及率大幅度提高，如今毛入學率已達50%，“學歷主義”現(xiàn)象依然盛行。由于自中小學便開始的為應付選拔而導致的過度訓練，導致學生研究與創(chuàng)新的興趣、動力、能力的弱化甚至消解而飽受詬病。

教育在線：歷史上針對應試教育弊端我們一直在努力，從政府到教育學術界，素質(zhì)教育已經(jīng)提了多年，減負也一再被提及，在您看來，是什么原因?qū)е滦Ч焕硐肽兀?/p>

王世元：為改變應試教育愈演愈烈的狀況，1999年6月，我國召開了全國第三次教育大會，出臺了《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zhì)教育的決定》。自上世紀末以來，全國圍繞素質(zhì)教育進行了一系列改革。但坦言，上述一系列教育改革，教育的頑瘴痼疾并沒有得到很好解決。其根本原因在于整個社會對教育價值的體認還沒有形成共識。整個社會還停留在以追求知識價值為主流的教育文化場中，也停留在以知識為中心的路徑依賴中。整個教育文化仍然是知識為重的文化，所以，任何局部的改革最終都被洶涌的應試浪潮吞沒了。

教育在線：一方面家長呼喊孩子被作業(yè)壓榨成了“豆芽菜”，另一方面，家長只怕自己的孩子學得少，未來在考試選拔中吃虧。

王世元：是啊。國家倡導的主流教育價值和老百姓個人的追求似乎并不一致。事實證明，轉變教育觀念如果沒有具體的配套措施，教育改革難以取得實效。不僅僅家長，包括教師等教育工作者事實上也依然故我，很多地方官員在談教育成績時，也常常是以升學率之高低舉例。所以，盡管歷經(jīng)改革，教育負擔減不下來，教育沒有從根本上改觀，人們對教育怨聲載道。

教育在線：這種集體的糾結、掙扎，需要外力來糾正。

王世元：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培養(yǎng)什么人、怎樣培養(yǎng)人、為誰培養(yǎng)人的問題。更以2018年全國教育大會為標志，直到現(xiàn)在的整個“雙減”的推進。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在繼續(xù)推進素質(zhì)教育的基礎上，從縣域教育均衡評價改革到學校的教育教學管理、干部教師隊伍建設、資源配置方式、教育經(jīng)費保障、課程改革、入學招生考試改革、對學校及學生評價改革等，出臺了一系列改革配套措施。教育改革力度之大、范圍之廣、層次之高、推進之深入，當屬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

在我看來，中央這次全方位的改革意在引領全新的教育文化。今天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jīng)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zhì)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chǎn)之間的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人民群眾對單一的“物質(zhì)文化”追求已經(jīng)轉向了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教育在線：而我國教育發(fā)展尚沒有能夠主動適應，在各種力量的裹挾下，尚在劃延長線。

王世元：是的。一任這樣的情況繼續(xù)，一方面不能滿足民族復興對創(chuàng)新型人才的需要、現(xiàn)代社會對現(xiàn)代國民的需要，另一方面，家長焦慮內(nèi)卷出現(xiàn)了種種怨言綁架著教育也綁架著家長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中央這系列大刀闊斧的舉措，讓我們看到了中央強力扭轉已經(jīng)持續(xù)很久的一種舊的以知識為中心的教育文化的決心。

（二）

教育在線：您的意思是，新的時代需要呼喚新的教育文化支撐？

王世元：是的。新時代，昭示著我國教育應凸顯其對人本身的關照——讓每個人得到充分發(fā)展，即實現(xiàn)由“純粹知識教育”向“育人價值”的轉變。通過“育人價值”的引領，追求全社會對每個人的終極關懷，滿足人們對尊重、民主的需要，對責任擔當、科學精神、審美情趣等的需要，借以凸顯對人的精神文化的關照。

現(xiàn)代社會，由于科學知識的出現(xiàn)，生產(chǎn)力獲得較大提高。以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為標志，科學知識被認為是最可靠的知識，科學方法是獲取知識唯一而有效的方法。所以現(xiàn)代社會的教育價值，是追求實用的科學知識。后現(xiàn)代社會時期，在科學知識帶給人類前所未有的收獲時，也帶給人類深刻的反思。人類不斷地掌握、生產(chǎn)足夠多的知識，其目的，無非是讓人的物質(zhì)生活更豐富、生活更方便，最終，讓人類從勞動中徹底解放出來。到那時，人類生存的意義是什么呢？如果人類還以獲取知識為唯一目的，那么人類窮盡精力、無休止地掌握知識、生產(chǎn)知識，豈不成了純粹的知識容器和生產(chǎn)知識的工具嗎？就儲存知識數(shù)量來說，又有誰能夠超過智慧機器人呢？我看，當人類自身只有知識，而沒有對個體人文關懷時，人類才是世界上最需要憐憫的生物。所以，在我看來，后現(xiàn)代教育的價值，是以人為核心的對個體物質(zhì)與精神的整體關懷。

教育在線：當前似乎全社會仍然還沒有形成共識。

王世元：在我看來，要從根本上改變教育現(xiàn)狀，唯有文化路徑的重新選擇和塑造。因為，只有改變?nèi)藗冑x予教育的價值追求，進而形成人們對教育新的思維習慣和行為習慣的時候，教育才能發(fā)生根本變化。否則，教育改革仍然只能走延長線，而難有實質(zhì)性突破。

傳統(tǒng)教育文化追求的價值是“純粹知識傳授”，這一價值追求，決定了教育評價唯分數(shù)、唯升學、唯文憑、唯論文、唯帽子的導向。對此，很難回答教育“培養(yǎng)什么人、怎樣培養(yǎng)人、為誰培養(yǎng)人”的時代之問。如果不動搖傳統(tǒng)教育文化價值追求，我國教育綜合改革，便難以突破從家庭、政府到社會形成的傳統(tǒng)教育文化輿論場。

當前，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家庭教育的方向，與新時代黨和國家的教育方針相比，在怎樣培養(yǎng)人的方法上，即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實踐方向上還有偏差。主要表現(xiàn)在：仍然停留在以知識教育、升學教育主導的教育方向，人文關懷明顯不足。這也說明我國教育當前正處在一個由現(xiàn)代教育向后現(xiàn)代教育的轉型時期。為把新時代教育文化落實到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中，需要教育工作者作出轉化。以共同的教育價值，營造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環(huán)境，促進社會文明進步，實現(xiàn)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當前，在中央層面，新時代的教育方向已經(jīng)非常明晰，即要培養(yǎng)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具體講，確立了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統(tǒng)領的立德樹人和發(fā)展學生核心素養(yǎng)的教育為今天我國教育的核心價值。以此賦予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價值追求，并促使形成學校、家庭和社會共同的思維習慣和行為習慣，即力推形成新時代的教育文化。

教育在線：就你們在基層的實踐看，對這次改革有信心嗎？

王世元：難得中央有如此堅定之決心。目前“擇校熱”、兒童超前教育、中小學課堂教學頑疾，被進一步遏制。當然若要從根本上解決，教育改革的任務依然艱巨，在依靠中央政策推進的同時，一線教育實踐者也要以高度的時代使命感在校園里、在課堂中起而行之，積極謀變。落實中央精神，積極引領一種全新的適應新時代的教育文化。

（三）

教育在線：您最近推出了一本專著，提出了理想教育文化的構建，什么是您認為的理想的教育文化？

王世元：在我看來，新時代教育文化是“育人”的教育文化，是賦予教育不僅傳授知識，更要培養(yǎng)人格的文化。具體講，新時代教育文化，即理想教育文化，一是以學生發(fā)展核心素養(yǎng)為著眼點，既重視傳授科學知識，也重視傳授人文知識，是把“人”擺在教育發(fā)展的核心地位，以此實現(xiàn)“人”的全面發(fā)展。二是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著眼點，實現(xiàn)為黨育人、為國育才、為社會主義培養(yǎng)“最佳公民”；反過來，讓理想的“最佳公民”反哺新時代個體的教育生活。三是尊重個體差異，讓每個個體都能充分發(fā)展、享受適合的教育。四是以理想教育文化價值引導個體、家庭、社會構建新的教育文化場，為我國教育綜合改革營造良好的教育環(huán)境。

由此，在揚棄傳統(tǒng)教育文化基礎上，構建新時代教育文化。

教育在線：教育文化的轉變雖然不像推廣某種教學模式那樣容易，但卻能夠帶給教育更深刻、更持久的變革。

王世元：教育改革一路走來的歷史證明，人們?nèi)绻桓淖儌鹘y(tǒng)教育文化，即追求“純粹知識價值”的教育文化，那么，不管教育如何進行課程改革、方法改革、工具改革、管理改革、選拔方式改革、資源配置等改革，都難以動搖教育追求“純粹知識價值”的思維習慣和行為習慣。歷史上許多的教育改革沒有走出“文件”，沒能走進學校教室，更沒有走進校長、教師的思想中。不僅如此，更由于地方政府及其社會重要人士，評價教育、評價學校、評價學生依然用知識教育的成績，作為重要標準或唯一標準，所以，教育改革內(nèi)外交困則不言而喻。

教育在線：您認為中央在制度層面大刀闊斧的改革恰恰創(chuàng)造了氣候和契機，教育人要用好這一契機，踐行引領助推教育新文化的形成。

王世元：是的。如果讓人們自然地過上一種理想的教育生活，除需要政府倡導外，也需要有更多教育人率先行動起來以積極引領。

從原始社會到農(nóng)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乃至信息社會，人類“新生活”轉變的載體，主要是“方法”創(chuàng)新、“工具”發(fā)明和“技術”改進等。我想如果我們能夠率先提供清晰、有效的教育方法、工具與技術，那么新的教育文化，就不知不覺地形成了。或者說，人們在不知不覺地過一種新的教育生活。

教育在線：所以，新的教育文化構建需要教育界全體作出努力，從微小處努力，在校園在教室中積極謀變。從實踐來看，您所在的北京市朝陽區(qū)如何通過“技術再造”，引領新的教育文化？

王世元：朝陽區(qū)一直在進行從校園文化、學校文化到區(qū)域教育文化的倡導與實踐，引導教育文化的革新。最近5年來，我們將關注點放到了學校課堂的革新上。我們通過科研課題，根據(jù)自愿的原則，從幼兒園到高中，選擇薄弱學校切入，邀請老師們參與了一個“理想文化課堂”的實踐，由學科專家手幫手介入陪伴帶領老師們從課堂設計入手，踐行一種新的和學生積極互動的合作對話式的課堂文化。在課堂中，老師們要秉持“尊重意識、民主思想、責任擔當和科學精神”，做到和學生平等溝通、積極地互動對話。

教育在線：做到這點很難嗎？

王世元：就我們的實踐來看，并不容易。老師們在傳統(tǒng)的教育文化中長大。已經(jīng)習慣于教師中心、習慣了滿堂灌輸、習慣了知識傳遞。

教育在線：就您提的這些，在教育界我們也聽了多年，比如從以教師為中心到以學生為中心，從教師為主體到教師和學生雙主體說。數(shù)十年來，教育界也一直在做著孜孜以求的努力。就您所倡導的這場面向薄弱學校的教育實踐而言，與之前我們的一次次教育實驗探索，有什么不同？

王世元：有傳承也有在新時代背景下新的體認吧。我想特別強調(diào)的是，師生之間不是割裂關系，既不是純粹的主客體關系，也不是純粹的雙主體關系，而是合作成長共同體關系，這一關系的確定，實際上也就確定了學生自身的責任。二是學生成長不僅是學校的事情，也是家庭和社會的事情。家長和孩子的關系，也是合作成長共同體的關系。由此，關于學生成長，有兩個相對清晰的邊界：一個是家校邊界；另一個是學生生長邊界。家校邊界，決定了家校是協(xié)作關系；學生生長邊界，決定了學生自身是生長的主體。所以，學生成長不僅需要借助家庭和社會，更需要對學生本人或喚醒、或激發(fā)。

以前的各種教育創(chuàng)新模式，多少有一點孤軍奮戰(zhàn)的味道。我們特別強調(diào)了家長的力量，提出了培養(yǎng)社會最佳公民的概念，強調(diào)教育的目標是要把這些學生培養(yǎng)成為準最佳公民，而他們到社會上后，亦成為反哺教育的良好土壤。

所謂文化建構，就必須是整體的、全員的，只有全員參與創(chuàng)建也才能全員得到浸潤。所以，應該說，我們關注了整個教育生態(tài)和其中的每一類主體及各個主體之間的互動。在家長、學生個體和學校教師的多元互動、平等對話中促進新的教育生態(tài)和教育文化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