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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一卷20世紀藝術百科全書
寂寞蟄伏里的精神遠征
1945年之后,林風眠被杭州藝專聘為教授,主持林風眠畫室,與家人團聚,此時距其初下杭州一晃已近20年。“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他溫 文隨和,深受愛戴,一如往常;他又像過去一樣辦畫展、作報告,課余與學生縱論古今,聽貝多芬和花腔女高音,與傅雷、關良等名流交往,只是“歡笑情如舊,蕭 疏鬢已斑。”
1951年杭州藝專改為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轟轟烈烈的“徹底改造”中,原有教學體系被一概推翻:油畫先驅吳大羽遭到解職,退隱上海;潘天壽、黃賓虹等丹青巨擘,被勒令從石膏素描重頭學起;林風眠、關良被當成“新派畫小集團頭頭”,和學生一起下鄉“改造思想”。
林風眠“識趣”地辭職離開,攜眷寓居于上海南昌路一棟法式二層小樓,又一次開始了漫長的蟄伏和寂寞的精神遠征。他依靠賣畫和一點補貼為生,經濟 拮據,不得不出售畫冊和唱片,裁下宣紙邊條作畫,以求物盡其用。1956年妻女遠赴巴西投奔親戚,孑然一身的林風眠退居二樓,深居簡出,常以面條、稀飯果 腹,作畫之余,飲茶、養花、看戲。
在這種“野鶴無糧天地寬”的氛圍中,沒有附庸迎合的累贅,只有以心飼藝的純正。林風眠在和友人的通信中,自稱畫風“改變得很厲害”:在戲曲人物 題材上,他借鑒立體主義畫派,將分場的故事人物折疊在同一畫面上,以尋求一種時空上“綜合的連續感”;他又將敦煌壁畫、皮影等作為“形式的來源”,想從 “民族形式”中尋求一條比馬蒂斯、畢加索更具進化意義的“出路”。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林風眠完成了一系列以鶩鳥和秋景為母題的彩墨畫。無論背景是晨光或暮云,布局是群飛或獨宿,色調采花青或赭墨,如其自述,這 些鶩鳥圖都給人“渚清沙白鳥飛回”之感,有杜詩蒼涼沉郁之況味。而在西湖秋景系列中,林風眠頓悟自己是“一個從記憶中汲取靈感的畫家”。畫中的湖、橋、 屋、柳,既非西畫的對景寫生、摹仿自然,更非因襲傳統筆墨范式,而是畫家在追思、神游中“飽游飫看”,由此提煉出白墻黑瓦配金紅樹葉的刺激、極致的對照。 畫中秋色的剛烈與濃釅,沒有“自古逢秋悲寂寥”的自憐做派,而是呈現出一種“君子固窮”、怡然自處的氣品。
林風眠在繪畫上正值盛年,靜物畫之考究多變,花鳥畫之特立獨行,仕女畫之疏離如詩,均標志著“風眠體”的成熟,即便是表現山河新貌、漁村豐收等“應命之作”,也絕不流俗,沒有染上“浮夸病”。
上世紀60年代初,林風眠的作品成了“黑畫”,1966年傅雷夫婦含恨自盡,林風眠震驚之余,為免留下“罪證”,趕在紅衛兵抄家前閉門燒畫。由 于擔心煙囪冒煙被人發現,遂改將上千幅畫作撕碎、沉入浴缸溶成紙漿,再倒入馬桶沖走,與平生心血慘烈揮別。義女馮葉回憶說,在陰沉的氣氛中,他“光著頭, 一言不發”, 臉上一反常態地“堅毅、決絕”。
遠走香江后的滄桑詩意
文革之中,林風眠遭到批斗和抄家,一度因“間諜罪”蒙冤入獄。1972年底,林風眠被釋放,收藏家柳和清稱,4年多不見天日的牢獄生活,使得他 的胃病和心臟病更為加重,“臉上一無血色”。因顧慮“時局難料”,他不敢再提筆作畫。果不其然,1974年,水墨畫《山村》又一次受到批判。
1977年,林風眠在葉劍英家族幫助下被批準出國探親,赴巴西探望闊別20年的妻女,此后移居香港。臨行前,好友巴金收到的告別留念是他的一幅《鷺鷥圖》,學生吳冠中收到的是青藍色調的葦塘孤雁,他為此賦詩一首,遙祝恩師“浮萍葦葉經霜打,失途孤雁去復還。”
客居香港的10多年間,林風眠先后在日本、法國、香港、臺灣成功舉辦個展,在80高齡憑記憶重畫在“文革”中毀掉的作品,“將生命留在尺牘間奔 騰、呼號、哭之笑之”(吳冠中語)。《人生百態》、《噩夢》系列等作品,不復精致的含蓄,而是回歸青年時代蓬勃的浪漫與表現主義格調,既老辣又天真,仿佛 讓人看到“尖峰突兀,山林深杳,殘陽如火,雪域荒莽”,“筆觸之粗獷、色彩之強烈、風格之縱放,前所未有。”(郎紹君語)
林風眠大半生都在孤獨和艱辛中度過,在獄中他曾作詩自嘲:“我獨無才作畫師,燈殘黑盡夜眠遲。青山霧里花迷徑,秋樹紅染水一池。”更于“沉沉夢 里鐘聲”,發出“問蒼天所為何來!”的不平之聲。然而,其暮年所繪秋景,卻始終涌動、彌散著一股哀而不傷、純凈雋永的滄桑詩意,如天風嵐靄,徐徐拂面。
在香港,林風眠聽聞有愛國華僑愿意捐款在其杭州故居建紀念館,他婉言謝絕,表示愿將資助之經費,用于培養青年深造。有人建議將款項命名為“林風眠獎學金”,他說:“那就應該從我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錢來,不能占個空名。”
1986年,華君武、黃苗子等人代表全國美術家協會,邀請林風眠在“合適的時候”回來看看,林風眠微笑著點點頭。他還曾誠摯地期盼:“如果再多給我50年,能夠再多畫一點……”
1991年7月,林風眠突發心臟病入院,絕筆之作是應邀為“傅雷紀念音樂會”題字。一個月之后,一代宗師長眠香江。
許江用細膩的文字為林風眠描繪了一幅“永恒的肖像”:“鼻梁之上立著圓拱頂一般的隆光引著你潛入他的內心”,“這眼中有火,而雙唇卻又似冰一樣 的沉默。”林風眠仿佛知道“那悲慘而恢弘的命運的意義”,“他從孤寂中產生對孤寂的愛,并把這種愛化作藝術的烈焰,溫暖著他的時代和人間”。
(報道主要參考了郎紹君著《林風眠》、朱樸編《林風眠研究文選》,并得到了廣東林風眠藝術園的鼎力支持,特此致謝。)
編輯:陳璐陽
關鍵詞:林風眠 現代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