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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心百年 素韻流芳(下)

——寫在著名畫家潘素誕辰百年

2015年12月24日 08:42 | 作者:任美霖 | 來源:人民政協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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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自1927年收藏了康熙皇帝御筆“叢碧山房”橫幅后,接著又在天津收藏了溥儀被逐出皇宮后,變賣的那批書畫,如黃庭堅《諸上座帖》、文征明《三友圖》等。


更令人炫目的是他搶收了被世人稱為“天下第一帖”的《平復帖》,這是現今傳世墨跡中的“開山鼻祖”。比《蘭亭序》的書寫時間還早79年,確系無與倫比的珍品。


20世紀80年代,潘素在作畫。_副本

20世紀80年代,潘素在作畫。


接著,張伯駒又忍痛賣掉了一處房產和院落,以重金收藏了我國現存傳世最早的一幅國畫,即被稱為“天下第一藏”的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先后陸續收藏了唐李白《上陽臺帖》卷,唐杜牧《張好好詩》卷,宋范仲淹《道服贊》卷、蔡襄《自書詩卷》、黃庭堅《草書卷》等。他捐獻故宮博物院22件,“幾乎件件堪稱中國藝術史上的璀璨明珠”,捐獻吉林省博物館60余件,件件為精品。張伯駒的收藏向來求精品、求頂級,而不求數量,難怪啟功稱其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


張伯駒并不滿足于潘素只是面對一幅幅家藏珍品,又攜她出入京滬藏友家中,遍賞名跡。據張伯駒早年日記載,他攜夫人或設宴聚飲、或茶敘小聚、或公園一游、或觀電影話劇等,而多以相約賞畫、切磋品鑒為主。


剛過花季之齡的窈窕淑女潘素,日日與丈夫相伴。她熱情溫婉、典雅大方,一副清秀俏麗的面龐、扮著精致的妝容、穿著入時得體的服飾、邁動著款款的步伐,在張伯駒的朋友圈里歷歷而過,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優雅迷人的風韻。高品質的精神生活一直是潘素生命前端最耀眼的部分。


張伯駒懂得一個山水畫家,讀萬卷畫不可或缺,行萬里路更勢在必行。他還把潘素帶到了山川自然之間,夫婦聯袂,時而登高山之巔,時而臨大海之濱,時而漫步在湖畔江邊,時而跋涉在銀裝素裹的塞北雪原,飽游飫看,實地寫生。潘素游弋于歷史古畫和山川自然之間。她一面晤對傳世經典,細細研讀,琢磨其中的一招一式,悟出那些不可言傳的畫理;一面在山川天地間,放眼量,細觀察,聚膽識。上下求索,勤學苦練,終使她的積累化為氣象萬千的大美境界。據潘素記載,新中國成立前,她游黃山、峨眉山、莫干山、天臺山、華山、衡山、泰山諸岳創作的作品曾展出于北京、西安等地。


張伯駒一廂對潘素薰香拔擢,悉力栽培,又用最美妙的方式表達情感,他不斷地賦詞于她,靜默的情愛和深沉的力量一以貫之。


張伯駒的情詞頗具情癡一往的天性,他的情詞只寫給夫人。《張伯駒詞集》中除三首是寫給前夫人的,其余70余首皆為潘素所作,感情真摯,分外動人。


每每潘素生日,更是以詞記之:“當時事,浮云去,尚依然。年少一雙璧玉,人望若神仙。經慣桑田滄海,踏遍千山萬水,壯采入毫端。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隨肩。”(《水調歌頭》)張伯駒眼光不俗,對美更是情有獨鐘,20年前,他娶了“一雙碧玉,人望若神仙”的潘素,20年后,他與她的恩愛相敬宛如“梁鴻與孟光”,“舉案齊眉”,還要“日隨肩”。


1970年春節,他們去西安女兒張傳綵家度歲,轉過年來元宵節,張伯駒竟為潘素生日連填兩詞,一首《鷓鴣天》,一首《人月圓》。


筆者認為,最能見證張伯駒獨鐘情于潘素的是1941年他接連寫給潘素的四首詞,其背后是那段驚險恐怖的故事。那是1941年春夏之交,張伯駒突遭綁架,潘素只身上海,多方營救,一連數日,毫無轉機。45年之后,潘素講來依然動情:“有一天,他做一噩夢,夢見我死了,門口有口棺材。他不吃飯,也不喝水,別人喂他,灌他,他也一口不進。他說,愛人沒有了,我也不活了。”后來安排我去看他,但不讓見面,讓我寫個條給他,伯駒見字后恢復正常。據潘素講述和筆者研讀,1941年秋冬之際的四首詞即寫在被綁架期間。


潘素這一生相伴張伯駒,享盡了詩酒書畫之雅福,或二人切磋、或數人雅集、或百人盛會、或千里壯游,其趣味之多、見聞之廣可想而知,惜她不能筆墨記之俱化云煙。


世有蕙質蘭心


張伯駒和潘素在上個世紀30年代上海灘上的那段婚戀傳奇不免令后人津津樂道。的確,潘素的一生,最傳奇的在開頭,最為壯麗和感人的則是在和張伯駒婚后的漫長歲月。


以收藏大家名世的張伯駒,一雙慧眼且足具傾家蕩產甚至典紙借貸的豪放氣魄。多有記載除潘素以外的家人無一不反對,無一不指責他是“敗家子”。相形之下,潘素的懂他、支持他、幫助他更是遠超人們所知所料。


據知情者透露,潘素與張伯駒結婚時自帶嫁妝豐厚,可觀的程度尚不為世人所知。林林總總的珠寶等細軟首飾價值連城,甚至說不亞于杜十娘的百寶箱也不為過。潘素這筆數目偌大的財務去向,張伯駒1950年10月作了如下記載:


為我保存國家文物購買書畫大部分都是潘素未嫁我以前的財務。例如,我為保存展子虔《游春圖》免落投機商人手中販賣國外,也是潘素賣出首飾貼補,始得了我心愿。


在他們婚后的第7個年頭,張伯駒突遭綁匪綁架。潘素自述:“鹽業銀行有事,讓他去上海,是我和伯駒同去,是坐飛機同去,住在上海亞爾培路胡同里。第二天坐吉普車出去,不一會司機跑回來,說在胡同拐彎處,伯駒被綁架了。綁架這一天,婆婆也到上海,開始我沒告訴她,后來知道了,我一面勸她,一面自己跑,到處張羅,搭救伯駒。”


后人說來輕松,時年27歲的潘素所承擔的巨大壓力以及面對的環境之復雜、艱難與苦楚,45年后回憶起來依然神情凝重,令人唏噓。丈夫命在懸口,她終日憂慮,提心吊膽,每至夜深噩夢連連。一位年紀輕輕的少婦披掛上陣,探聽消息,打通關節,籌措款項,多方營救,且營救過程一波三折,持續了八個月。她還要悉心照料年邁多病的婆母,精心珍藏保護伯駒視若性命的書畫珍品,還要應對卑劣之徒的乘人之危和不良居心等。壓力、奔波已致她精疲力竭。


待張伯駒平安歸來時,難怪朋友們都交口稱贊潘素夫人俠肝義膽、忠貞賢良!老畫家陶心如為此潑墨作畫,贊譽潘素。古人云:“從行赴難有賢妻。”張伯駒在九年后言之鑿鑿地寫道:


自潘素,字“慧素”嫁我以后,我未曾給她一文錢,盧溝橋事變,我的家境已經中落。到民三十年,我又突然遭到汪精衛偽軍的綁架,這時奉養我的生母,營救我都是潘素一人,任其勞,借款賣物把我救回。


張伯駒記載潘素為助其買畫,營救他以及貼補家用等賣出了自己近全部財物。同時,也列出了給予潘素的書畫有陸機《平復帖》卷、展子虔《游春圖》卷、李白《上陽臺帖》卷、杜牧之《張好好詩》卷、黃庭堅《臨懷素帖》卷等共十八件。最后寫道:


右書畫共十八件給與潘素所有,潘素執之。她不把上項文物輕易賣出作為她個人的享受(重要者研究終了捐于國家,次要者只能賣給國家),也不考慮作為遺產以至后人不識,使有歷史藝術價值珍品散失。她仍要成全我保存文物的宗旨。將來個人研究終了,國家安定,將此項文物歸于國家,她在服務于國家,國家自然會照顧她的生活。我對她這種精神表示感謝!


張伯駒作為富豪之家的大公子,千金散盡不足惜,潘素一介小女子賣掉自帶價值幾百兩黃金的首飾,購畫救夫貼補家用,慷慨大方,頗具丈夫氣。


潘素善良、大氣,她在這個大家庭里扮演的角色極為特殊。和丈夫、三位姐姐比,潘素年齡要小得多,他們雖少有時間湊在一起,畢竟多有牽纏。今人已無法像錄像一樣復原其當時情境,還是傾聽當事者的回憶:“我曾勸伯駒要關心幾個大夫人的生活,我自己也曾拿錢補貼他們幾位。”“我想,我們都是女人,(她們)婚姻不幸,不能看人家不起。”


張伯駒大潘素17歲,1935年結婚時張伯駒37歲,潘素還是20歲的妙齡美女。但在二人情感世界里則別有一番情景。“因細故與白琴生氣,余發脾氣時向不講理,終由白琴向余敷衍了事。”張伯駒得意地寫下這段日記的時間是結婚翌年農歷九月初九。已屆不惑之年的一個大男人,愣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明知因細小而不值得計較的事情生氣,更明知自己“向不講理”,還明知就是“敷衍”而已,也得照例使氣用氣。張伯駒在芳齡21的夫人面前,活脫脫一個任性、頑皮的孩子。我們無法想象,他若感受不到夫人深愛于他,還會是這般樣子?


潘素從不看重金錢,卻頗重道義和友情。“1979年,我的一幅金碧青綠山水《錦繡江山》在北海民族文化館展出時,國內外友人流連忘返。國外有人要買,出價六萬,未賣,我要獻給國家。”潘素的赤誠愛國和胸襟氣度同丈夫毫無二致。


被世人稱為書童或秘書、跟隨張伯駒十年之久的馮統一曾經深沉地回憶過潘素的故事:“1981年10月10日,我結婚那天,伯老潘素都去了。”“結婚當天早上起來,我弄個車接他們出來吃飯,我進來之前在門口先碰到郵遞員,郵遞員就遞給我一張匯款單,潘素的匯款單,我拿進去了,給潘素了,我都沒有看上面多少錢數啊,我說有您一個匯款單,潘素是連看都不看,就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這是你的。”潘素對待朋友慷慨大方之性情活脫脫躍然紙上。


張伯駒一生沉浮,先后歷經突遭綁架、反右和“文革”三大劫難,潘素形影相隨,尤坎壈中更見真情與本色。


張伯駒潘素夫婦于1956年7月向國家捐獻了《平復帖》等價值連城的珍寶,獲得文化部頒發的褒獎狀,海峽兩岸友人無不贊佩張潘的愛國壯舉。一年后,因張伯駒主張演出舊戲被戴上一頂右派帽子,也被取消了北京市民盟委員資格。叢碧山房由昔日的門庭若市驟然間變得冷冷清清。張伯駒的兼職工作無人再來找他,也無人再敢前來吟詩聯句,連親戚朋友也甚少來往。他需要避嫌,也不再涉足朋友家談天說地。


尤其是“文革”中,潘素陪張伯駒度過了人生中最無奈、最無助的歲月。


說起“文革”,吉林藝術學院教授英若識曾繪聲繪色地為我講述過潘素的故事。“文革”一開始,學校有人貼潘素的大字報,為其羅織罪名,其中“江南第一美人”也列為一罪狀。潘素去看大字報,面對一堆罪名,了無懼色。她一改往日的低調謙和,第二天也貼出一張署名大字報,題目為“江南第一美人是何罪名?”文中列舉了自己為毛主席生辰作畫,為抗美援朝義賣作畫,捐獻價值連城的文物珍寶等諸般事項。大字報一貼出,便引來一撥一撥師生駐足,大家邊看邊交頭接耳,之后此事煙消云散。


張伯駒先是被定位為“牛鬼蛇神”,接著在長春體育館跪著陪斗;被抄家;又因一首《金縷曲》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起來學習勞動8個月后作了“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結論,被強令退職,遣送舒蘭農村插隊落戶。人生至幽暗處令人不可捉摸。當地認為這里既不是張、潘原籍,又無親友可投靠,不予落戶。二老在一個寒風刺骨、飛雪漫天的早晨乘車返回。


北京居地派出所也不給二老落戶。張伯駒和潘素成了“無戶口、無工作、無收入”的“三無”黑戶、黑人。昔日富比陶朱的張伯駒,如今落難,一粒糧沒有,一文錢不進。人總要活下去,柴米油鹽如何維系,總不能餐風飲露、辟谷修仙吧。


張伯駒是坐對佳花而守歲,夫人潘素則啼笑皆非——她用什么去置辦“年貨”!即使年好過,一個月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怎么過!


如親人和知情者說,潘素偶爾也吵幾句,張伯駒逗著呢,你不吵還耍大少爺脾氣呢,動不動就我不吃了,說躺就躺地上了,任憑何人勸說都無濟于事,只有潘素出面,哄啊、勸啊,依從于他方肯罷休。夫婦倆小小摩擦的周圍,滿簇著相濡以沫的愛情。潘素說起這些事,依然是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公子哥出身,任性。”


慧心百年、素韻流芳。潘素以青綠山水畫家名世,終將以包容成全了張伯駒的一身名士氣而流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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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心百年 素韻流芳(上)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潘素 畫家 誕辰百年 張伯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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