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成功時，患者和家屬看到的只是我們的一個笑臉，但內心深處我們也和家屬一樣雀躍歡呼。手術效果不理想時，我們只能對病人致以抱歉，但我們心底也和家屬一樣無奈和失落。雖然，我們從來不向病人或者家屬袒露我們的這些心跡，但患者及其家屬的痛苦和難過，我們都感同身受。”

作為一名腫瘤外科醫生，全國政協委員、河南省腫瘤醫院副院長花亞偉跟記者交談時，也格外“小心翼翼”，如同面對患者一樣。

他說，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醫生們更多的是在關注疾病本身，而忽略了病人受治時的心理感受以及治療后重新面對社會的心態。現在，這種單純的生物醫學模式已經轉變成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醫生要肩負的是對患者“身心同治”的使命。

腫瘤治療更容易走向純技術治療的誤區

和綜合類醫院的醫生不同，花亞偉接診的病人大都是已在別處就診但尚待確診的腫瘤患者，所以他經常要充當一個“醫學法官”的角色。

“確診是一道殘忍的判令，如同法官給出的‘死緩’刑期。雖然我們每天都在面對各種類型的腫瘤病人，但每次面對新確診的病人，我們都心存糾結。因為，我們需要用最合理的告知方式，來面對患者和家屬那滿含期待卻又可能隨時無助的眼神。”花亞偉告訴記者。

而據了解，在中國，對腫瘤病人如實相告病情幾乎是醫生的“愿望”。很多時候，腫瘤科醫生不得不根據病人受教育的程度和心理素質在是否告知病人、還是與家屬充分溝通后以及是否對病人部分或全部隱瞞病情之間做出選擇。花亞偉也不止一次經歷過，看著意氣風發的病人一再要求他告知實情之后，生活信念瞬間倒塌。

“所以，對腫瘤患者而言，首先要給予的不僅僅是抗腫瘤治療，而是心理治療。腫瘤的治療過程是極其痛苦的，即便是現在隨著醫學進步放化療的副作用已經大大降低，但要樂觀面對這個過程仍需要患者擁有特別堅強的意志。只有患者從心理上接受自己的病情，才可能從心底里接納醫生的治療方案，也只有患者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方案，才能獲得應有的或者更好的治療效果。”花亞偉說，他時常教導他的學生要始終堅持身為醫者的人文關懷，要堅持對患者“首先是心理治愈”的理念，“因為腫瘤治療實際上更容易走向純技術治療的誤區”。

其實，這種關懷體現在所有的診療過程中。花亞偉表示，由于醫學知識的不對稱，醫生跟患者講述病情的時候常常出現病人聽不懂的狀況，病人越是聽不懂，醫生就更要耐心細致地向病人舉通俗易懂的事例做詳細說明，因為這可能是患者生命最后的寄托。

“我很抱歉，我不能治好你”

也有不少處于腫瘤晚期的患者在找到花亞偉時，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病情。這類病人見到花亞偉，往往是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訴求：“醫生，你能不能治好我？如果不能我還能活多久？”

這種時候，花亞偉往往不得不對患者表示抱歉。“對不起，我不能治好您。根據醫學數據統計，您的病情經過科學合理的治療一般還能生存1~3年，部分可以活得更長。雖然我治不好您，但我會竭盡全力去改善您的生活質量。”每次，花亞偉總不會忘記強調“竭盡全力”，他認為對病人而言，這可能是莫大的安慰和鼓舞。

這種鼓舞，也是花亞偉認為互聯網醫療不可能取代現代醫療的原因。因為，計算機完成的是程序性的東西，但患者更多需要的是面對面的就醫體驗。醫生也只有在面診病人的時候，才能夠察言觀色以確定最適合病人的治療方案。

“實際上，在說出‘治不好’的時候，作為醫生我也感到深深的難過。就像平時所做的手術，手術很成功時，患者和家屬可能看到的只是我們的一個笑臉，但內心深處我們也和家屬一樣雀躍歡呼。手術效果不理想時，我們只能對病人致以抱歉，但我們心底也和家屬一樣無奈和失落。雖然，我們從來不向病人或者家屬袒露我們的這些心跡，但患者及其家屬的痛苦和難過，我們都感同身受。”在花亞偉看來，對腫瘤科醫生而言，世界上最動人的微笑莫過于患者在手術成功后重新綻放的笑臉，這笑臉也是他和同行們的“自愈心藥”。

因為時常面對生死，腫瘤科的醫務人員往往要比其他科室同行承擔多出好多倍的心理壓力，久而久之，“醫生和護士們也成為需要心理治療的對象”，也有不少醫務工作者因為心理壓抑，選擇了調崗或者辭職。“所以，很多時候，患者能夠得到及時治療，并取得預期治療效果，能夠重新找回生活自信，重新回歸社會，對我們而言，就是最好的‘心理自愈藥’。”

腫瘤防治的宣傳應如“飯前洗手”一樣深入人心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對腫瘤的分類，1/3的腫瘤是可預防的,1/3的腫瘤是可以及早發現的，1/3的腫瘤是可以延長生存期并改善生活質量的。讓花亞偉倍感遺憾的是，在他接診的過程中，只有大概10%~12%的患者尚屬腫瘤早期，其余大多數已經是中晚期了。

“比腫瘤治療更重要的是健康教育。如果腫瘤防治的宣傳如飯前洗手一樣深入人心，現在中晚期的腫瘤患者應該可以減少一半。”花亞偉認為，腫瘤防治的宣傳并不復雜，簡單的20字———“少鹽多醋、戒煙限酒、均衡膳食、充足睡眠、適量運動”只要踐行得當，就可以在很大程度和范圍內預防和減少腫瘤的發生，讓更多的人遠離腫瘤。

“并且，健康教育應該從小學開始抓起，從而讓人們自小就意識到良好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行為的重要性。很多人都深有感觸，一些普通的食品安全事件發生時，往往會引發民眾的大恐慌，這主要是我們的健康教育（包括食品安全教育）不到位。如果我們的健康教育到位，無視工業污染危害導致的塵肺病病人可能不會出現，重視家庭裝飾裝修污染的老百姓也不會急于搬進新裝修的家。”花亞偉強調。

健康教育的另一項重要任務是讓人們科學地認識醫學，破除傳統文化教育中人們對“大師”、“神醫”的崇拜。“醫學從來都不是神通廣大的，相反，醫學受限于很多方面。但是目前，我們的醫學在一些醫生和很多老百姓的意識里，已經走到了金錢和技術的誤區。如果醫學真的能被金錢和技術綁架，那么商業嬌子王均瑤就不會離開世界，知名主持人羅京也不會和觀眾永別。”

花亞偉認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要健康地活好每一天，首先需要科學地認識疾病，這樣在重大疾病突然來襲時，我們的信念才不會轟然倒塌，也才能夠在經過思想和疾病的翻斗之后，可以選擇從容面對，從而在有限的范圍盡最大的能力獲取最好的治療效果。

“如果真的病情已經無法逆轉，我們也想幫患者樹立‘生命最差的無非是患上腫瘤’的信念，已經最差了，努力就能活得更好一些。”花亞偉坦言，即使患者的生命長度已經被定量，他們還是想努力去改善患者的生活質量，從而和患者一起去拓展生命的厚度。這厚度和長度一樣，都是當初他們決定從醫的初心。

（花亞偉：全國政協委員、河南省腫瘤醫院副院長，中華醫學會腫瘤學會委員，中國抗癌協會微創專業委員會常委，河南省腫瘤學會副主任委員。擅長賁門癌、胃腸道癌、肝臟腫瘤、胰腺腫瘤、惡性黑色素瘤的外科治療和綜合治療，精于胃腸道腫瘤的標準及擴大根治術、術后腹腔化療和腹腔熱灌注化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