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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素蘭:關于花
花有很多種。有的花能結果,有的花能入藥,有的花能食用,有的花卻百無一用,只是好看。
我認為真正的花應該是無用而美麗的。
小時候住在農村,房前屋后到處有花,但有些花我從來沒有認為它們是花。比如種在菜園邊的金針花和木槿花。金針花每年從4月開花,一直能開到10月左右。每日早晨,我提了菜籃到菜園邊去摘新鮮的金針花,摘回來以后水煮或者清炒了吃,吃不完的曬干了留著冬天燉肉吃。所以,我們老家把金針花不叫花,而叫黃花菜。老家的菜園邊還有一棵高大的木槿,木槿的花期也很長,可達5個月之久,而且一旦開放,每天繁花滿樹。每到木槿開花的時節,我也是一早趁螞蟻還沒有醒來便爬到樹上去摘花,每天都能摘滿滿一提籃。我們把摘回來的木槿花用來和黃瓜或者青椒一起炒著吃。當天吃不完的,曬干了和紫蘇一起放在干豆角里,更是別有風味。但我們老家也不以為木槿是花,而是叫它菜花。
我的第一次種花經歷,是小時候種的一株月季花。鄰家阿公種了一叢月季,濃綠的枝葉,鮮艷的紅花,月月都開。鄉下并不知道它們叫月季花,而是叫月月紅。我看了很羨慕,央求鄰家阿公給我一棵月月紅苗。鄰家阿公很是不舍,經不起我死纏,在月月紅叢里小心地勻了一蔸給我。當我從鄰家阿公處挖了花苗興致勃勃地帶回家的時候,才發現沒有地方可種。房前屋后,菜園田邊,井臺坎下,地方那么多,可是沒有一處地方是屬于一個小孩子的,更沒有一處地方能容得下一株無用的花。我拿著這一蔸月季花,足足央求了大半天,直到黃昏掩門,阿公被我鬧得煩了,將我領到屋后上山的小路上,在路邊挖了一個坑把這棵月季種了下來。
這棵月季成活得快,第二年春天就長成了蓬蓬的一大叢,到夏天的時候,更是瘋長,新生的枝葉很快把上山的小路蓋滿了。月季不只無用,還帶刺,這也是一些花的特點,沒有什么用,還挺有個性。于是,這株月季的命運可想而知。它被我阿公用一把鋤頭挖得一干二凈,為了不讓它活下去,連它的根也被挖斷成三截。
我童年時還認識了第二種無用的花,那就是木芙蓉。屋前水溝邊,不知當初是誰插了一根木芙蓉樹枝,不料它成活了,并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數。水溝邊很快長出一大叢芙蓉花。每年夏秋之交,芙蓉花盛開,團團簇簇如云似錦。芙蓉花其實是秋天的花,為秋天增添春的生機。但它不像菊花,開得肅殺悲壯,抱枝而死。芙蓉明明是秋的花,卻開得春花般明媚燦爛。所以,芙蓉花有點像傻大姐,沒心沒肺的,開得那么美麗,給人們帶來那么明媚的秋光,卻很少能進入到詩人的詩句里。人們只記得秋天的菊,卻不記得秋天的芙蓉花。由它,常讓我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慨,因為我自己也像個傻大姐啊。
后來我認識了玫瑰、君子蘭、矢車菊、太陽花,認識了茶花、梅花、水仙花……那么多花,它們無一不是美麗的,但是都沒有什么用啊。也許正因為它們無用,它們才那么美麗吧。
花的生命是短暫而熱烈的。
對于一樹花來說,它的花期可能長達1個月甚至幾個月,月季花還能全年盛開,但對于一朵花來說,最長也只有幾天,有的還朝開夕逝,曇花甚至只有幾小時。正因為花的生命如此短暫,所以它總是開得熱烈奔放。不管春寒料峭還是夏日炎陽,不管秋霜冬雪抑或大雨傾盆,一朵花到了該綻放的時候自然就會綻放,它不會選擇時間與地點,不管是在人頭攢動的公園花圃,還是人跡罕至的高山深谷,花總是在該開的時候就開了。
如果你仔細觀察過一朵花,你便會發現,每一朵盛開的花都是全力綻放的,花瓣展開,花蕊裸露,無遮無攔。有的千朵萬朵,開得漫山遍嶺,如杜鵑;有的成串成團,開得密不透風,如迎春;有的爬上墻頭,吹起喇叭,宣告自己的盛開,如牽牛;有的靜夜獨放,愛的就是這份孤芳自賞,如曇花。
世間沒有哪一朵花會先問問有沒有人在意它才決定開不開,也沒有哪一朵花因為要迎合你的意愿而盛開。因為自己近年每到冬天都養水仙花,對于這一點感受尤其深刻。每個養水仙的人都希望它們在過年的時候盛開。為達此目的,面對那些黑乎乎的水仙球根,真是絞盡了腦汁。希望給它們合適的溫度,控制它們的發芽與生長速度,于是抱著泡了水仙球根莖的花盆,屋里屋外不停地搗騰。但是,沒有哪一朵花會恰恰如你意在你希望它開的時候綻開。你眼看著它要開了,一直守候著它,它偏偏不開;你出門去了,不到半小時回來,一朵淡黃的水仙卻在蔥綠的莖葉間微笑。你細心地呵護著它,希望它能開得久一點,等你的親朋摯友來你家的時候,同賞它凌波仙子的芳容,它卻全然不理你的苦心,在頭天夜里倒伏下來,獨自零落。
愛花的人多,懂花的人并不見得多。讀懂一朵花,需要人生賦予的閱歷;養好一盆花,需要歲月磨礪后的耐心。
雖然我們總是用花來形容年輕的容顏,在每一個戀愛的季節里,最喜歡用花的語言來傳情達意。但真正懂得花的,卻不一定是年輕人,更不一定是身在愛情里的人。
自小我們就被教育不要隨便折花,但唐代杜秋娘卻告訴我們“花開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杜秋娘年輕時天生麗質,臉上是“施朱則太赤,傅粉則太白”,深得唐憲宗寵愛,貴為皇妃。后來又成為皇子李湊的傅姆。但最后,李湊被廢,杜秋娘譴返故鄉,窮病相仍,落魄得“寒衣一匹素,夜借鄰人機”的境地。在她對于花的感嘆里,滲透了個人深刻的人生體認。
我年輕的時候愛花,更惜花,覺得花應該開在花園里,綻放在枝頭上,不要剪斷了根插在花瓶里。近年來我卻越來越愿意在書桌上放一個花瓶,瓶子里插一束花。因為我想,花也是求知音與知己的吧。花的生命雖然短暫,有我與它彼此相悅,一共體驗生命的真實與燦爛,于彼此也是慰藉吧。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湯素蘭 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