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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騎手的生活:時間成緊箍咒 被褥衣服是全部家當
“抗爭沒有意義,平臺是不會缺少騎手的,走了一撥兒,還會來下一撥兒。”有人說,外賣騎手就好像韭菜,一茬兒接一茬兒。
剛20歲出頭的楊俊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初期的“燒錢時代”退場后,縮減成本、不斷追求效率和服務質量是必然的,只是,所有的代價都由騎手來承擔——最新的規定來了,為了滿足早點和夜宵的服務,外賣站的配送時間將從“早9晚10”改成“早7晚12”。
“潛伏”在各個寫字樓里的督察也多了不少。騎手一旦被督導發現沒有佩戴頭盔或穿著制服,都可能被扣錢。一次,督察和一名外賣騎手在寫字樓打了起來。這個騎手打著打著,眼淚差點掉下來。
站里“換血”的頻率變快了。站長常山注意到,很多離開的外賣騎手都開始跑眾包業務,一個人下載好幾個外賣平臺的軟件,瘋狂搶單,有時候在路上一邊開車一邊看手機。
效率壓迫著外賣騎手的神經。為了多搶一單,浙江余姚的騎手低頭看了一下手機,一瞬間連撞兩人,最終一死一傷;上個月,上海的一名騎手因為趕時間“強行超車”,將上海急診領域泰斗李謀秋撞傷致死;上海市公安局交警總隊曾統計,幾乎每隔兩天半就會在上海發生一起送餐外賣行業的傷亡道路交通事故,外賣騎手或死或傷。
這群騎手對交通事故并不陌生,黃冰曾經撞上了汽車,人飛了出去。胳膊腫了,頭疼異常。他對這段經歷印象深刻,因為“誤工7天,少跑了200多單。”更多的時候,發生交通事故后,路過的外賣騎手會拍下小視頻,發到他們共同的微信群里,半響,有人回復一句,“小心”。
泥土
住在一起的9個騎手里,楊俊的單量不算多。這個年輕人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解釋,“生活壓力越大的人跑得單越多,跑單的速度也越快。”陳奇和黃冰都是前3名里的常客。
這個年輕人還注意到,春節前是辭職的高峰。很多人只做幾個月騎手,掙夠了錢,就回家過年了。翻了年,再過上幾個月,又會有一大撥兒過得不如意、沒錢賺的人找上了外賣站,重復著往年的經歷。
楊俊懂他們的心思,“出門在外的,誰不想風風光光回家過年。”
黃冰偶爾也會羨慕這些游子。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家了,當年國企改革、自己買斷工齡后,他和妻子離婚了,買斷的錢給兒子湊出了新房的首付。他回到老母親的身邊,可老人前些年腦袋摔壞了,淤血一直沒清干凈。妹妹承擔了照顧老人的職責,他定期給妹妹打錢。
年節時分妹妹一家團聚,他也不愿意硬巴巴湊過去,就上街跑活兒。“只要別閑下來,一跑起來,就不想(家)了。”他偶爾回兒子所在的城市,看到房價漲了四五倍,他“倍兒高興”,回來跑活兒的力氣都多了幾分。
這個聲音低沉、個頭壯實的中年男人不覺得自己有多苦。他說,過年時一堆騎手也會聚齊“撮一頓好的”,哪個月多掙了一些錢,他就把抽的煙從5元錢一包的換成7元錢一包的,獎勵自己。收工早了,他喜歡買各類熟食,吃不完的都塞進冰箱——那個被各類炒飯、鹵味、水果塞滿的冰箱總是滿的,都是大家買來“改善集體生活”的。廚房雖然不開伙,但微波爐完成工作發出“叮”的聲響,每晚總會在屋里響起。
他還買來薄圍巾,做成一個圍脖。夏天天熱,汗水流下來很容易浸濕工作T恤,圍脖阻隔了汗水,他的衣裳濕得最慢,換洗的頻率低了,和其他騎手也能錯開使用洗衣機的時間。
單與單的間隙里,這群騎手喜歡聚在轄區內一條河邊。圍在一起吐槽奇葩的顧客、分享路況、交流“哪里有交警查崗”,也聊聊“路邊的美女”。50歲的老王喜歡請教張信凱關于手機的問題,他近期的目標,是要買一個好點的智能手機,送給正在上大學的兒子。楊俊則喜歡跟幾個不住在站里的騎手研究彩票,這群小年輕盼著“一夜暴富”。
跑單是最重要的主題。一旦系統給騎手大廳派來了單,提示音響起,“餓狼一般”的騎手會在瞬間搶走單。人群里爆發出嘆息聲、叫罵聲,張信凱喜歡那個氛圍,有時候他搶到了,別的騎手會打趣,“送完了單,晚上回宿舍開演唱會啊。”他嗓子好,騎手都愛聽他唱歌。
站里唯一的女騎手有個罹患腫瘤的女兒,夜幕低垂,她從醫院接上女兒和這群騎手打了照面。這群“除了撩妹都在一起”的騎手紛紛跟孩子打招呼,老王從外賣箱里翻出零食,笑咪咪地遞給孩子。
再過一會兒,派單的聲音響起,人陸續散了。
常山覺得,這群騎手看起來都像是生活的失敗者,但其實,每一個騎手都有夢想和希望。
就像是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90后大學生小明在等待機會回到曾經的工作崗位。他剛來一個月,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新人”。踏入外賣站之前,他在一家大型中介公司賣房。因為“不怎么會哄客戶”,他一個月也賣不出一套房子,信用卡的債越壘越高,“堅持不下去”的他打算辭職,回河北農村老家。同事勸他,去送外賣吧,“干幾個月有錢了再回來”。
西裝革履的同事告訴小明,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也送過外賣。
小明覺得,大學生送外賣一點兒也不丟人。比起送外賣,他更不愿意回那個“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地鐵”的老家。大專畢業后,他沒再找家里要一分錢,老家的弟弟讀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他知道,孩子如果能落戶在天津,“會有很大很大的優勢”,可“壓力實在太大了”,他不確定自己還能撐多久,但眼下,他不準備放棄。
只是,他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送外賣這件事,父母“……可能……知道吧”。
23歲的張信凱渴求的,是一份真正的愛情。這個行業交友的途徑很窄,“都是網上認識的”。他沒辦法給女孩太多承諾,甚至連聊天、見面的時間也只能放在晚上10點下班后,“愿意等的,那就一塊兒。不愿意等的,那就沒轍。”他刻意地哈哈大笑。
他曾經遇到過一個心動的女生。為了追求這份感情,他奢侈地請了假,放棄了全勤獎,去了他無數次經過卻從未踏入的公園。到了夜里,兩個人還去KTV唱了歌。可沒唱一會兒,他站起身,沉默。他必須得走了,第二天還得早起上班,熬夜是決不允許的事情——開車犯困的后果往往就是車禍。
兩個人揮手告別。
戛然而止的告別是陳奇生活的常態。他的母親也在天津打工,一年到頭兩個人見面的次數用一只手都數得清。自從當上外賣騎手,他對時間和道路的感知力極速上升,和母親碰頭的日子定在下午2點到4點間。這是單最少路況也最好的時候。
每一次,他都會急匆匆地買上水果和食物,騎著電瓶車跑到母親工作的地方。兩個人各自身著工服,見了面,問候幾句。他把東西交給母親,看看手機,時間不多了,他告別一聲扭頭就走。
回去的路上,這個男人覺得,自己好像就是給母親送了一單外賣而已。可即便如此,這也是他幾個月以來最盼望、最歡喜的一單。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騎手 外賣 黃冰 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