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 燕珠

李奶奶面對著天空，一語不發，似乎在回憶著什么。柔柔的陽光親吻著奶奶的臉頰，她嘴角上揚，精神顯得少有的安寧和滿足，這是我看護過的最安寧的老人，我的心里也泛出了點點的驕傲。

前段時間，淅淅瀝瀝的小雨延綿了整整兩月有余，好像這一季的陽光都被偷走了，整個城市籠罩在煙雨朦朧之中。

那天，又輪到我為李奶奶進行床邊晨間護理，她抬眼看著我，眉眼依舊緊鎖。忍住心頭的酸楚，我笑著對奶奶說：“奶奶，早上好，今天又輪到我來照護您了?！崩钅棠炭粗遥D出一絲微笑，看著窗外無力地張了張嘴后，朝我微微點了點頭。

“李奶奶想要什么呢？”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李奶奶也是在一個陰雨的早晨，在神經內科卒中監護病房靠近玻璃窗的位置。從病房門口看過去，一頭銀發的老人，瘦小而干枯，深陷在協助減壓的氣墊床及軟枕里，床頭的心電監護儀嘟嘟地不斷發著小而平穩的聲音，整個床被運行中的輸液泵、氧氣、各種儀器圍繞著，一切都在忙碌著，只有李奶奶紋絲不動的雙眼望向窗外，散出絲絲無可奈何的悲涼。

8年前，李奶奶突發腦梗塞從此行動不便。4年前，李奶奶又因下肢骨折從此以床為伴。心腎功能不全、肺部感染、低蛋白血癥、胸腔積水等近十多種并發癥已將這位87歲的老人折磨得氣若游絲，筋疲力盡了。半月前，她又因雙下肢無力、水腫入院。

入院時，李奶奶左足背有燙傷。燙傷很嚴重，幾乎導致全足背的表皮脫落，加上家屬處理不當，浸透血水的紗布纏著大片黑紅色的腐肉，還有那猶如鷹爪般又長又彎的黑指甲，觸目驚心。

結合專業護理知識和傷口造口師的意見，李奶奶足背上的燙傷每日需換藥兩次?！澳棠?，我又要給您換藥咯。”“奶奶，您的腳已經好很多了，咱們再堅持堅持，我輕點再輕點您看好嗎？”從每次強忍著疼痛縮著左腿，到逐步接受，奶奶的足背明顯好轉。

細心的觀察總能發現更多，看著奶奶雙下肢上血跡斑斑甚至已有感染傾向的傷痕，我想是時候想辦法剪掉奶奶那老鷹利爪子似的角化過度的長趾甲了。“沒有用的，這么多年了，老人家都不讓剪，日積月累，現在更是剪不動了。”足足約有5厘米長，1厘米厚，這是典型的老年人灰趾甲。剛開始剪時，奶奶很是反抗，總是反射性地彈動和發出呀呀吱聲，我想肯定是剪腳趾 甲時不小心牽涉到燙傷的足背引起了疼痛，于是我的動作更加輕柔和小心翼翼，輕輕的一層一層地剪掉、磨平，并和奶奶聊著家常。

半個多小時后，奶奶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家屬說：“她在享受你給她剪趾甲的過程?！边@時，李奶奶稍微動了動腳指頭，像是要告訴我，她的腳輕松了許多。

對李奶奶的照顧總是伴隨著更多的心疼。奶奶是壓瘡評估高?；颊?，為預防壓瘡，得一個半小時翻身一次，每一次，李奶奶都會因翻身搬動露出疼痛的表情，但翻完身后她又會艱難地對我們擠出微笑，表達她的謝意。長時間的臥床，李奶奶肺部感染無法咯出深部的痰，為她吸痰時，她總會帶著害怕又無奈的眼神朝我們點點頭。吸痰過程中，她顫抖的身體和刺激出的眼淚總是讓我不忍再繼續。都說醫護人員看多了生死，就麻木了。其實不然，正是因為常跟苦難作斗爭，我們才更能體會患者身心的痛苦。

雖然經過對癥的治療，但李奶奶剩下的日子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了?！袄钅棠套钕胍裁矗俊?這縈繞在我心頭的問題讓我不安。窗外的雨還在淅瀝瀝地下，灰蒙蒙的天空讓人絲毫感覺不到當下是三月。

窗外沒有陽光，我們就不能里創造點陽光么？

安寧療護！我們要不把李奶奶轉入舒緩病房，再布置一下？有家屬的陪伴或許更好。同濟醫院中法院區所有的病房特意都面向陽光，舒緩病房是單人間，在病房走廊的最后端，沒有叨擾，面朝知音湖，正是春意盎然。安靜的時光屬于李奶奶和她的兒女們。

由于病情的進展，為減少過度治療給李奶奶帶來的痛苦，我們調整了醫療護理措施，以終末關懷為主，盡可能幫助實現奶奶和家屬的愿望清單：床尾的電視機里播放著我們協助兒女們精心剪輯的家庭故事，床頭安置的音樂播放器放著舒緩的音樂，房間里栽種的綠植，滿屋的鮮花……

陰雨天雖然持續著，但自從轉到舒緩病房，李奶奶的眼里仿佛又看到了陽光，越發精神的眼睛總愛到處尋找……

“李奶奶到底想要什么呢？”兩個月的陰雨天終于在2019年3月的某一天被陽光趕跑了，春天的陽光灑進舒緩病房的大飄窗。當我巡視病房時，看見李奶奶的女兒坐在床旁，一只手輕輕握著李奶奶的手，另外一只手撫摸著李奶奶的頭發，奶奶舒展著眉，像孩子般靜靜地熟睡著，房間里只剩下李奶奶均勻的呼吸聲和氧氣蒸餾水蒸騰的聲音。看著陽光布景下這樣安詳寧靜的畫面，我突感鼻頭微酸。家屬覺察到我進來，向我微笑點頭并示意要站起來，我打著手勢讓她坐下，輕聲說“睡得好熟！”

正準備轉身離開，“謝謝你們！”我的腳步被突然的聲音定格，我和家屬不約而同地看向李奶奶，她正慈祥地看著我，我確定剛才的聲音不是錯覺。四個字，李奶奶說得簡短而清晰。第一次，我返回去，刨根問底：“奶奶，您還有什么愿望嗎？”奶奶用手指了指窗外的天空，我會心一笑。

經過整個醫療團隊的周全準備，我們和家屬一道陪著李奶奶來到了奶奶舒緩病房窗戶外的廣場，夕陽西斜，人影被拉得長長的。李奶奶面對著天空，一語不發，似乎在回憶著什么。柔柔的陽光親吻著奶奶的臉頰，她嘴角上揚，精神顯得少有的安寧和滿足，這是我看護過的最安寧的老人，我的心里也泛出了點點的驕傲。 (文字整理李韻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