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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如何看待寶黛年齡的特殊性
作者:詹丹
曾經引發熱議的“小戲骨版”《紅樓夢》,今年又推出了第二季《天真派:紅樓夢之桃花詩社》。第一季是全盤接受87版《紅樓夢》的整體構思,只是用小演員來替換,亦步亦趨加以演繹。第二季雖然在編劇上做出較大改動,但仍然以“小戲骨”作為基本定位。熟悉的音樂、熟悉的畫面、熟悉的臺詞,加上一群粉妝玉琢的小可愛們悉數登場,讓人在重溫87版的熟悉中,卻又有耳目一新之感,這種能夠把喚醒美好記憶與刷新視覺感受如此組合起來,本該是可喜可賀的。
然而,一路看下來,隨著對小演員的新鮮感漸漸失去,一種道不清說不明的怪的感覺卻悄悄襲來,且始終揮之不去了。特別是當飾演林妹妹的小女孩和飾演寶釵的小女孩互相對話,寶釵用故意拖長的發音來問:“這——我更不解此意了。”(開頭一字“這”在原著中是沒有的)而黛玉過于生動地回答說:“今兒她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是天天有人來了?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會不解這意?”話雖然說得十分機智,但出自兩人那樣稚嫩的口,且表情太生動,不免讓人啞然失笑。也因此似乎明白了,也許選小演員出演《紅樓夢》,本身就有著較難克服的困難。
其實,把《紅樓夢》改編成影視劇,人的問題、演員的選擇問題,始終是個決定成敗的根本問題(當然,選擇、指導演員背后的導演,也同屬于人這一根本問題,這里且不討論)。
就87版來說,雖然改編中也留下了大大小小的遺憾——大的遺憾是拋棄了程高本后40回內容,另起爐灶用探佚學的成果來湊成《紅樓夢》后面情節,使這部分內容失去了故事應有的血肉;小的遺憾如開場拍攝黛玉進賈府,在京城街道時,轎中的黛玉掀起簾子往外張看,讓臉孔暴露在熱鬧的街市眾人面前,有失大家閨秀的身份,而在小說中,寫得清清楚楚,是隔著轎子的紗窗往外看。順便一說,小戲骨版的黛玉進賈府,還是如此處理,實屬不該。但這些瑕疵,并不妨礙87版成為經典,關鍵是演員挑選比較到位。
陳曉旭演的林黛玉,鄧婕演的王熙鳳,歐陽奮強演的賈寶玉,似乎都成了演繹《紅樓夢》的不二人選。如果把和87版幾乎同時公映的謝鐵驪版電影《紅樓夢》來比較,后者的整體構思和細節的處理,甚至要超過了前者,但是,因為演員挑選并不理想,比如讓女演員夏菁出演賈寶玉就是一大敗筆,而演王熙鳳的劉曉慶雖然演藝出色、名氣很大,但恰恰是給自己加戲太多,失去了分寸,反不如當時尚未大紅大紫的鄧婕把角色拿捏得恰到好處。陶慧敏、傅藝偉的成熟,同樣未能給其各自出演的黛玉、寶釵加分。而2010年的李少紅版電視劇《紅樓夢》,雖然人們對其中的聲響效果、鏡頭處理非議頗多,但最集中的不滿仍然聚焦在演員上。
回頭來看“小戲骨版”。讓這么小的一群孩子勉為其難地出演《紅樓夢》,如果是一場游戲倒也罷了。但這么嚴肅認真地演繹下去,還是讓人捏一把汗的。因為小說有關賈寶玉、林黛玉等主要人物年齡處理的特殊性,難以和改編成小戲骨版影視劇的直接視覺形象圓滿對接。
一般認為,讓小演員出演《紅樓夢》,最大的困難是演那些成年、老年角色,比如賈母、劉姥姥,比如賈政、王夫人等。因為年齡跨度實在太大,不但身材無法匹配,就是一言一行的表現,也很難熨帖。倒是讓他們出演賈寶玉、林黛玉等那些主人公,因為年齡相仿,基本是在呈現他們的本色,處理起來應該駕輕就熟、不成問題的。
我的看法卻有所不同。倒不是說這些小演員演成年人就沒有難度,而是認為,他們出演同他們年齡相仿的賈寶玉、林黛玉等人,難度絲毫不亞于演成年人。提出這一看法,是基于我對《紅樓夢》關于賈寶玉、林黛玉等小年齡人物特殊處理的理解。
雖然《紅樓夢》各種版本關于人物年齡的說法未必一致,前后也偶有矛盾處,但從賈寶玉出生到程高本收尾部分寫賈寶玉出走,前后時間跨度共19年,即賈政感嘆“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這一點是大家都認同的。在這19年里,后40回寫了約四年,前80回約15年。在前80回中,寫賈寶玉十三四歲,林黛玉十一二歲的時光,占了將近一半篇幅。具體來看,第三回寫林黛玉進賈府,她才六七歲,其時寶玉才八九歲,而當小說的時間節奏走到黛玉十一二歲,寶玉十三四歲的年齡時,小說節奏放慢到幾乎按了暫停鍵。似乎賈寶玉、林黛玉在前80回是無法正常長大、正常成熟的。
但與此相反,林黛玉進賈府后不久的第五回,還處在八九歲年紀的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不但借他視角看到了金陵十二冊畫冊,讓讀者約略領略了人物的未來命運,關鍵是,還讓寶玉夢見自己與警幻仙子的妹妹兼美成婚。這似乎和后來關于他們長不大的書寫又是矛盾的。而這種矛盾,正由于作者書寫的藝術策略。
其實,相比于《紅樓夢》有關成年人的書寫筆調始終是統一的,有關賈寶玉、林黛玉等小年齡人物的書寫卻處在一種分裂狀態。
費孝通《鄉土中國》的“男女有別”一節,提到男女感情對社會關系和制度具有很大的破壞性,是受傳統禮儀嚴格制約的。《紅樓夢》寫到的寶黛戀情,包括其他人物的兒女私情,在當時具有破天荒的意義,其不被禮儀貴族之家的賈府家長們所容許也就可以理解,賈母就曾義正辭嚴指出才子佳人小說故事的虛妄和不現實。所以,當寶黛等人的戀情已經進入回腸蕩氣、大哭大鬧的境地時,大人們始終以兒戲的方式來理解它。包括老祖宗說他們不是冤家不聚頭,包括王熙鳳說不必來勸解,都是基于小說實際提示的人物年齡,讓周邊的大人明白,他們都是一些十來歲的孩子,無需認真對待。但作者又不想真把他們的言行,處理成孩子般的胡鬧,他想通過他們的言行,來真切表達“大旨談情”的理想性,來表現情感對禮教的沖擊力。所以,在外顯的寫實之外,他又用象征的筆法,寫出了他們在夢幻世界里的早熟狀態,并把這種夢幻里發生的早熟,悄悄帶入心靈相通的情感世界。
換言之,作者寫人物實際的年齡小,以便從禮儀之家的大人處獲得保護的生存空間,又用象征筆法寫他們情感世界的秘密發展、成熟。這種寫實和象征兼而有之的筆法在小說中能夠自洽,在很大程度上得自小說世界本身的假定性,也是因為語言塑造人物形象的間接性,使發生在人物身上的言行斷裂能夠深藏在語言背后的世界里,深藏在小說營造的一個特殊時空里(作者對時間的模糊處理,也可以視為相應的策略),使得讀《紅樓夢》的人,很少會深究故事的時間和人物年齡問題。但是,有些在語言媒介里不發生問題的間接形象,一旦轉換到另一種媒介的直接形象身上,就有了問題。語言構擬的形象與影視形象的區別問題,在傳統有關詩與畫的討論中,已經顯露端倪。
而“小戲骨版”《紅樓夢》就把小說本來潛藏的年齡問題、把寫實和象征交織的可能問題直接暴露了出來。所以,他們循著與小說人物近似的年齡來出演時,卻無論如何做不到所謂的“本色”,那種遠大于他們年齡該有的言行舉止,在他們稚嫩的身上發生了直接的撕裂。他們出現在鏡頭面前,在兼顧小說的寫實和象征雙重筆調時,顯得相當無奈。于是,他們找不到小說中的那個人物的感覺,他們的一言一行,總讓人覺得不是在背書模仿,就是表情過于生動,脫不了孩子樣的一驚一乍。就此而論,把《紅樓夢》改編成小戲骨版影視劇,沒有顧及小說寫實和象征兼有的筆調,完全以小孩子的年齡為依據來選演員的做法,其實并不可取。換個角度說,也正是這種不可取、這種揮之不去怪的感覺,促使我們對《紅樓夢》原著塑造人物的特色,又有了深一步的理解。
(作者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年齡 紅樓夢 賈寶玉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