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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賢皓:一流的學問,一等的性情
——郁賢皓先生剪影
深潭下的一團火焰平靜而充滿激情
人們總喜歡以“學究”稱呼寂寞書齋的學者。似乎學者就是理性的符號,迂腐的化身,與詩意的激情總有一層隔膜。郁賢皓先生是寂寞書齋的一流學術大家,是新時期以來弘揚清代乾嘉學風的領軍人物。在我印象中,郁先生似乎也沒有創作過詩歌,然而先生身上卻有一分天生的詩人氣質,始終充滿著生命的激情。
郁賢皓先生本是一位早年投身革命的新聞工作者。他出生在舊上海的一個貧苦家庭,僅讀過5年小學,就開始做童工謀生。上海一解放也就參加了革命,曾在《江蘇農民報》擔任記者多年,可以說也是一位老革命了。然而,1956年中央號召“向科學文化進軍”,卻改變了郁先生的人生軌跡。他開始自學高中課程,并于次年考入南京師范學院(今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在徐復、孫望等前輩學者的引導下,他發現了一個色彩斑斕的別樣世界,沉溺其中,如癡如醉,并先后在《光明日報》《南京師范學院學報》發表多篇論文,從此與學術結緣,而且抱定“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忠貞決絕的態度,與學問廝守終身,直至耄耋之年,仍然“濤聲依舊”。
強調第一手材料,強調材料搜集竭澤而漁,是郁先生學問的特點,也是郁先生告誡弟子的金玉良言。我清楚記得,先生用作書齋的那一套住房的廚房里,堆著比人還要高的一摞麻袋(也或許是編織袋)。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地問郁先生,那么多麻袋裝的是什么呀?他說,那里裝的都是做《唐刺史考》用過的卡片。郁先生接著給我介紹了麻袋里卡片的由來。原來在做《唐刺史考》之前,先生足跡幾乎踏遍了全國的博物館,所有新出土文獻,無論墓志、石碑以及簡帛,只要與唐代文史有關,先生都要親自過目、拍照、抄錄。那時,電腦還極為罕見,他只能用這種刀耕火種的方式,積累了6萬多張卡片。他曾不無自豪地說:“沒有一塊新出土的材料,我不是親眼所見的。”說話時,那臉上漾出的笑容,就像秋天深潭下燃燒著的一團火焰,平靜而充滿激情。
看了那么多的卡片,我的內心震撼了!在一個浮躁的年代,捫心自問,有多少人能夠有耐心將這6萬多張卡片讀完?更不用說踏破萬水千山,搜集材料,抄錄下這6萬多張卡片呀!郁先生說,他在查找材料,抄錄卡片時,常常提著一個水瓶,帶上幾塊面包,從早晨進到博物館,直至關門下班。有時,他的精神感動了館里的工作人員,他們下班了,就將郁老師鎖在館內讓他抄錄材料,也算是為他開一點小小的“后門”吧。在《唐刺史考》出版后,他仍然留心新發現的材料,后來又在《唐刺史考》的基礎上,修訂、充實甚至改寫,最終又出版了6卷本《唐刺史考全編》。今天,《李太白全集校注》這本皇皇巨著又石破天驚地問世了,我雖然不大清楚先生這本書的具體撰寫過程,但是郁先生說,這本書實際上是他積35年之功,精心結撰而成。陳尚君教授評價說:“本書在存真去偽方面,能不為前說所囿,體現了截斷眾流、務求必是的胸襟氣魄。”(《中華讀書報》2016年4月21日)試想,這書中哪一頁文字不浸透先生的汗漬,哪一條考證不浸透郁先生的心血?如果沒有一份執著的生命激情,郁先生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學術成果么?
性情率真而純凈
我在立雪郁門之前,對先生的學問和為人一無所知。那時我在六安的一所中專教書,因為家在農村的兄長英年早逝,留下3個尚未成年的侄兒,我有責任有義務將我的侄兒撫養成人。于是,在六安這一呆就是13年!等到最小的侄兒工作時,我已年過不惑了。大學時曾經做過的學問夢也已經化作一縷青煙,不知飄向了何處。然而,我仍然堅持讀書,堅持學習外語,希望從人生泥淖中抽身。是余恕誠先生推薦我報考郁老師的博士生,并向郁先生詳細介紹了我的囧途人生。于是,我稀里糊涂地報考了南京師大,稀里糊涂地投入郁師門下。后來想來,是不是我的不幸激起了郁先生善良的同情心?郁先生錄取我,是冒有風險的,因為我“年事已高”(先生在我《魏晉哲學與詩學》序言中的原話),又沒有讀過碩士,能不能順利取得博士學位,都是一個未知數。然而先生勇敢地錄取了我,我也勇敢地拿到了博士學位,這是后話。所以我在新書發布會上說,“如果沒有郁先生勇敢地錄取了我,我可能至今仍然是徘徊在學術籬笆外的一只流浪的小貓啊?!边@個比喻,似乎是我的一位學生說的,順手用來,真的還很貼切呢。
到南京上學后的第二天,我去拜訪郁老師,一見面,郁先生劈頭蓋臉地痛罵了我一頓,“馬上就是博士生了,還寫錯別字?!蔽視灹?,滿頭霧水,也不敢問先生是不是我的答卷錯別字多呢?直到有一天我去圖書館查閱資料,查閱郁先生著作時,我驚悚得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在考試后留給先生的信中,信封竟然將先生名字中的“皓”寫成了“浩”,真是該罵!雖然身在一個與學術隔膜的學校,無緣接觸先生的大著,怎么也不能把報考的先生名字寫錯呀!然而,先生沒有因為我這不可饒恕的錯誤而沒有錄取我,也沒有因為錄取我而饒恕我這不可饒恕的錯誤。后來想起,這就是郁先生,率真,純凈,愛之深,才會責之切啊。
郁老師的教學也是別具一格的。除了日常課程教學以外,郁老師規定我們每兩周必須去他家里一次,匯報讀書情況。在家里,先生和學生一起時,真是可愛極了。他從不是正襟危坐,刻意維護師道尊嚴,而是隨意、平和、率性。有時,坐在沙發上,雙腳搭在茶幾上,侃侃而談,經史子集,如數家珍;名物訓詁,信手拈來。談到激動處,就會不自覺地站起來,臉上漾出自信而純凈的微笑,笑時露出潔白的牙齒,似乎還夾著一個小虎牙。那樣子,簡直就像一任天真的老頑童。郁先生的學問常常讓弟子五體投地,而他的神態又常常讓弟子如沐春風。
因為我沒有讀過碩士,眼界狹隘,學問根底薄弱。有時向郁先生請教的問題非常淺薄無知,但郁先生從沒有因我的淺薄而訓斥過我,總是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有一次,我去郁先生家里,請教如何做學術論文。郁先生就拿出自己的論文,坐在藤椅上,我站在郁先生的后面。郁先生讀一段,告訴我“這是提出問題”;再讀一段,告訴我“這是分析問題”;又讀一段,告訴我“這是全文結論”。就像郁先生的學問一樣,他教育弟子也是落在實處,從沒有空頭說教。他說,論文選題要具體,有學術價值;論證要清晰,有邏輯層次;結論要果斷,須斬釘截鐵。至今,每當我撰寫論文時,郁先生的話都是猶在耳畔。如果說,今天我在學術上還取得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成就的話,那真是郁先生耳提面命的結果啊。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郁賢皓 劉運好 學問 性情 《李太白全集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