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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洞里的58萬條留言 一個虛擬的抑郁癥治療室
有一次何凝走出地鐵站,突然情緒崩潰開始大哭,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說自己不想活下去了。對方一直安靜地聽著,說“沒事,我在聽,你哭吧”。后來也再沒提起過她當時失控的狀態和想自殺的念頭,何凝突然覺得很感動,在內心深處,她并不希望自己被忽視,也并不情愿被公認為“可怕”和“嚴重”。
所以在看到那條附帶問卷調查的私信,何凝立馬點開并完成了填寫。她希望這個小小的動作能夠幫助這個不見天日的群體,多得到哪怕一點點理解。
最終,問卷調查的整體回復率是15%,有600多人填寫了問卷。“這個參與率是比較積極的,一般在做這種用戶調查和邀請時,參與率通常為1%~2%。”朱廷劭說。
結果顯示,這個樹洞中有不同程度自殺意念的用戶高達97.6%,曾嘗試過自殺的用戶為51.8%,其中有194個用戶的自殺嘗試發生在最近一年內,72個用戶曾經因為自殺而接受過醫護人員的治療。另外,在對100個高危賬號進行人工檢查時,發現2名疑似自殺身亡的用戶。
許多人再也沒有機會填寫這份問卷了。總有人在這個樹洞里留下“遺言”后突然消失。
春節前,戴勝關注的一個病友一直沒有回復消息,甚至把她刪除了好友。她急得要命,但也無能為力,只能一遍遍地點擊發送消息。在她認識的病友中,這樣的永無回音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百度抑郁吧吧主齊衡弈承認,這種網絡群體有時也會產生負面的影響。除了可能發生詐騙、約死等極端的負面事件,另一方面,有些人會因為投射而建立起互相依賴的友誼,“始于依賴支持,終于發作時的互相傷害”。
百度抑郁癥吧最重要的吧規之一,就是嚴禁包含自殺、自殘內容的帖子。
齊衡弈認為,長期磨出來的比較好的模式,是“抑郁癥痊愈后的患者主導,專業人士為輔”。而長期存在的心理問題類社區,要好于臨時集聚,也有進化和管理的機會。
“愛可能不能擺脫孤獨感,但可以馴服它”
2016年12月15日,何凝發布了一條微博:“微博將卸。不知歸期。再見。祝好。”她的抑郁癥正在好轉,而那個裝滿悲傷的樹洞對這個時刻的她來說,顯得太過沉重了。
何凝曾經無數次盼望這一年能夠趕快結束,但是當2017年真正到來的時候,她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場。她突然意識到,無論多么努力,未來可能都不會像想象中那樣好。
盡管醫學上已經有研究證明,部分抑郁癥患者是可以治愈的,但何凝還是經常問病友:“你說我們能不能好起來啊?我們如果永遠好不起來怎么辦呢?”
很多時候,她只得到一陣長久的沉默。江涵在確診復發后感到徹底的絕望,“我害怕自己永遠無法逃脫這個魔爪”。
朱廷劭和他的專家團隊正在跟這種絕望賽跑。
他最終的計劃是搭建一個心理危機自助服務的在線系統,如果發現微博上有用戶出現自殺意念,計算機就會自動識別并主動發送信息,告訴對方可以尋求的幫助。如果有回復,后續將由專業志愿者與其進行溝通。
據他預計,正在搭建的系統將在今年5月前后上線。如果成功,這將是全球首個可以為心理危機提供自助型干預和服務的系統。“只能說越快越好,畢竟與人的生死直接相關。”
香港大學防止自殺研究中心的研究助理教授程綺瑾一直致力于在更大范圍的網絡空間提供幫助。
現在在百度上搜索“自殺”,跳出的第一條結果就是24小時免費心理危機咨詢熱線電話,旁邊寫著“這個世界雖然不完美,但我們仍然可以療愈自己”。這是程綺瑾跟百度多次溝通的結果。在此之前,她已經推動完成了香港地區谷歌頁面出現“生命熱線”。到目前為止,全球已有多個國家和地區完成了這項工作,包括美國、加拿大、愛爾蘭等。
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全球約有3.4億抑郁癥患者。這個幽暗的樹洞,只是巨大悲傷的冰山一角。
為了挽救每一個可能消逝的生命,國外的研究者還將這種善意通過程序植入了智能手機。Siri(蘋果手機上的語音控制功能)在2011年面世后,人們如果說“我想跳橋”或“我想開槍打死自己”,它的回答可能是最近的大橋或者槍支商店的位置。2013年,蘋果公司在咨詢了美國國家預防自殺熱線后,Siri的回答變成了“如果你是在考慮自殺,你可能想找個人聊聊”,并會給出自殺熱線的號碼,還會問“需要我幫你打給他們嗎?”。
近幾年,程綺瑾在關注到這個樹洞之后,一直希望微博系統中也能添加一個為求助者設置的工具,“在那么多的數據資源、那么大的運算能力的基礎上,這個工具一定能夠幫助更多人”。
很多時候,求助工具就是一個個真實的人。有人去給樹洞中所有想自殺的人留言,告訴他們“世界這么大,換種活法再走”。也有人在抑郁癥痊愈后自學了心理學,并成為國家心理咨詢師,然后回到這里耐心回復每個私信他的病友。
在不斷地失去、得到,以及失而復得之后,何凝開始一點點找回自己的人生。她戀愛了。男朋友在元旦的凌晨跑著過來陪她散步,陪著她哭,跟她講一些“大道理”。
何凝好奇地看著他,心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人啊”。她經常把男朋友比作自己理想主義世界與現實主義世界的連接點。
“他就那樣站在另一個世界,不硬生生拽我,就讓我第一次覺得另一個世界也很美很不錯。”她說。
新年第一天,何凝收到了來自病友的新年祝福:“我們必須活下去。”
她曾經認為“即便是愛,也不能擺脫這種漫長歲月里產生的孤獨感”。但現在,她慢慢能夠接受抑郁癥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開始明白,“愛可能不能擺脫孤獨感,但可以馴服它”。
江涵也重新開始工作了。盡管她還在吃藥,拿著湯匙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但是她也開始接受自己可能永遠也好不起來這個事實,把抑郁癥看作超長拜訪時間的“大姨媽”。
這個樹洞每天都接收著問候與告別。有的告別是結束生命,有的則是走向新生。
戴勝在黑暗中無比期待離開樹洞那一天的到來。每次看到有人因好轉而離開時,她總會在心里吶喊:“帶上我一個啊!真羨慕你們,我還要待在這里。我什么時候也可以評論‘我好了,我要對你取關了,再見,謝謝你’。”
為了對抗自殺的念頭,她跟其他還困在樹洞中的人一起,許下了無數心愿:買到貝殼頭黑白配色的運動鞋;學會滑板;去大東海游一下午的泳;告訴妹妹自己其實很愛她,只是自己病了;去西藏;去聽一場演唱會……
說到底,她的心愿只有一個:拼命活下去。
作者:玄增星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江涵、何凝、戴勝為化名)
(西南財經大學黎文婕對本文亦有貢獻)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樹洞 58萬條留言 抑郁癥治療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