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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生干部12年走訪百余失獨者 完成26萬字報告文學
1980年,“獨生子女”政策開始的那一年,作為村里僅有的幾個高中肄業生,韓生學被選為村初中的民辦教師,擺脫了農民的命運。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計劃生育”要怎么計劃,更沒聽說過“獨生子女”這個新詞。但開學沒多久,村里就有人把一張毛筆寫的大標語貼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上面寫著:“人口非控制不行!”
幾乎在同一時間,遠在河北保定,王云龍的妻子收到了一封讓她感到“一頭霧水”的家信。郵件里,尚在部隊的王云龍充滿熱情地寫道:“菊芳,現在國家開始推行一胎政策了,我是軍人,要帶頭表率,不能給國家添麻煩?!?/p>
事實上,“失獨”的悲劇時刻都可能降臨到每一個獨生子女家庭頭上,而在獨生子女政策推行35年后,中國3口之家的數量已經超過1億個
采訪“失獨”家庭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對一個計生干部來說更是如此。
韓生學經常遭到“失獨者”的拒絕,甚至咒罵。有一次,一位“失獨者”在聽說他“計生干部”的身份后,控制不住情緒:“你們豬狗不如,早晚會遭到報應!”
然而,盡管韓生學在10年間一直加快采訪的腳步,但依舊追不上“失獨”家庭增長的速度。根據原衛生部《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3)》統計,我國每年都有7.6萬個父母失去自己的獨生子女,成為“失獨”家庭。
女兒出生后,韓生學更能理解這些家庭。“我很怕失去她,只想讓她陪我到老?!痹诮佑|越來越多的“失獨者”后,韓生學不再苛求女兒的成績,以往用2塊錢打發女兒早飯的他,也開始每天親自下廚準備早餐。
在計生委工作的韓生學熟知很多數據,他在書中寫道:“發達國家老齡化進程一般長達幾十年甚至一百年,而中國只用了十八年,成為一個未富先老的國家?!?/p>
2015年10月,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公報宣布,“二孩”政策將全面放開??吹竭@條消息,韓生學“高興地跳了起來”。
2016年1月1日,《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修正案》開始實施,明確全國統一實施全面兩孩政策,提倡一對夫妻生育兩個子女,35年的“獨生子女政策”即將成為歷史。
可韓生學的“失獨”故事還要繼續記錄。
對于自己記錄的“失獨”故事,他從來都不會講給女兒聽,“太慘了,容易給小孩造成陰影。”
寫作“失獨”故事的時候,韓生學習慣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拉上窗簾,“去用心感受他們的痛苦?!?/p>
韓生學經常因此失眠,這時他只能在心里默念一些散文來沖淡壓抑的情感。
“在創作過程中,我自己也在解脫?!彪m然自己沒有做過最基層的計生工作,但他23年來編寫下發的各種“指標”“文件”確是整個基層工作的巨大推力。
韓生學開始寫作“失獨”群體不久,碰到有人在公共場所問他的職業時,他會回答“政府人員”,而不是“搞計劃生育的”。
現在,遇到結婚不久的親戚朋友,韓生學會一本正經地鼓勵他們“生兩個”。
他想做的,不僅僅是“幫失獨者說話”,而是“寫計劃生育政策的歷史,包括這個政策背后,這一代貢獻者和犧牲者的故事”。
這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前不久剛剛把齊頸短發燙出優雅的波浪,衣服打理得一塵不染。“我不怕活著,但是我害怕死得不體面。”
寫作后期,韓生學開始在政府機關內部呼吁關注“失獨”家庭。去外地開會時、去黨校講課時他會留出時間專門講“失獨”。有人感動,“局長都聽哭過”;也有人挖苦,告訴他“以后你分管這個工作好了”。
前年夏天,在韓生學和他單位相關領導的推動下,懷化市把“失獨”家庭扶助標準提高到了每月800元。可他清楚,自己接觸過的“失獨”家庭遍布全國,“在缺少頂層設計的情況下,單憑個人,某個地方的力量,能改變的太少”。
“其實國家各部委針對‘失獨’家庭出臺了不少政策,但有的很難在地方落地?!痹谘芯勘姸嗾吆?,韓生學有些無奈。
而各地對于“失獨”家庭的扶助標準,大多都遵循《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中“獲得《獨生子女父母光榮證》的夫妻,獨生子女發生意外傷殘、死亡的,按照規定獲得扶助”這一條款。
每個地方對扶助都有不同的理解,不少地區至今仍執行國家最低標準,每月340元。除此之外,“失獨”家庭更需要的養老、醫療和心理慰藉等,似乎也在執行“最低標準”。
一些老人想到了互助自救,解救那些“沒后的同命人”,可每一次“我們其實都一樣”式的勸說,卻對他們自身都是一次傷害。
除了缺少專業社工介入,很多自救組織都面臨沒有場地、沒有資金,隨時都可能停擺的尷尬境地。“因為沒有長效機制,對他們的支撐大多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韓生學說。
自救組織的老人們不會知道,他們每周一次集體織毛衣、練書法的活動一直處在“說沒就沒”的風險中。他們積極奔走的更多“政策扶持”還在路上,不過歲月不再等待他們了,他們有人頭發白了,快要走不動了,感嘆著“就這樣走完一輩子”。
即便這樣,他們已經算是幸運的?!斑@樣的自救組織還是太少,有些人要坐幾個小時的汽車趕到另外一個城市去參加活動。”韓生學感嘆,尤其在小城市和農村,那些沉默的“失獨”父母只能獨自忍受傷痛。
另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是他們失去行動能力,連互助組織都去不了后的生活。
“郎姐”就是他們中的一個,這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在內蒙古插隊時凍壞了雙腿,如今幾乎失去了行動能力。她走路時幾乎抬不起腳,在地上小步挪動,發出“呲呲”的聲響。
“我們不能再被人看作是神經病,活著,就要活得光鮮?!边@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前不久剛剛把齊頸短發燙出優雅的波浪,衣服打理得一塵不染?!拔也慌禄钪液ε滤赖貌惑w面?!?/p>
和“郎姐”一樣,最早一代“失獨”老人中,已經有人邁過70歲的高齡,而針對這個特殊群體的養老問題還未真正擺上臺面。
在韓生學接觸過的“失獨者”中,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愿住進普通的養老院。“失去獨生子女是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他們很難跟其他老人交流,更受不了別人的子女隔三差五來看望自己的父母。”
現在國內有兩家專業的“失獨”養老機構:廣州一家養老院已經設立“失獨養老專區”,北京市第五福利院也改造為“失獨養老院”。而面對成千上萬個正在老去的“失獨者”,這兩家的床位加在一起也只有200張左右。
還是有好消息的。韓生學把《新聞聯播》上的一則新聞轉發到了“失獨”聊天群,立刻引起了沸騰。在當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解決好計劃生育特殊家庭保障”的條目赫然在列。
相比之前對“失獨”家庭“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的定義,這次沒有了“困難”二字。
“這意味著國家對‘失獨’家庭不再以普通的人道主義救助對待,他們應該是‘貢獻者’。”韓生學激動地比劃著說,“或許,‘失獨’群體的扶助體系會跟著發生變化?!?/p>
變化確實正在發生,2016年的3月,“加強對失獨家庭的關愛和幫助”被寫進了我國的“十三五”規劃。
相比大政策,“郎姐”的心愿小得多,她希望不用走很遠的路去參加互助組織的活動。如今,她只能用那雙抬不起的腳回到只有她一個人的家,脫下她光鮮的外套,日復一日地擦著兒子的照片。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楊海
編輯:秦云
關鍵詞:計生干部 12年走訪百余失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