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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漫談孔孟老莊:道通為一
尚化尚通
我想講一講尚化、尚通。中國早就提出了“化”的觀點,在《尚書》里面已經提出來:“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一切什么事情碰到釘子,無計可施了,這就叫做“窮”,你就要變,之后你就有了道路,可以維持下來了。到了莊子的時候,更喜歡用的是“化”,與時俱化,化和變相比,有些悄悄發生變化的意思。所以,我們不要認為中國人講仁義道德,又講一和同,中國人的思路很僵硬。不是這樣的,中國人其實一點也不呆板,可以變啊,而且中國人承認有多種多樣的選擇。孔子說:“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這個地方有道理,那么我就聰明;如果這個地方不講道理,那么我就愚蠢。孟子的說法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如果我沒有條件,我就把自己管好了,如果我有條件了,那我就為天下百姓和君王效勞,這是孟子的說法。孫子說:“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永遠不讓自己變成殉葬者。孟子說:“孔子圣之時者也”“伯夷叔齊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伊尹是任勞任怨,完成實際任務的。柳下惠是很和睦,好說話的人。他最大的特點就是只要有活兒他就做,不管級別和待遇。
那么,“圣之時者也”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因為孔子生活的時代千變萬化,民不聊生,國無寧日,孔子如果不隨時調整自己,把握分寸的話,他早就滅亡了。孔子尤其有一句話,讓人看了心里面一動,他說:“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我的選擇更加寬泛,沒有什么一定可以,也沒有什么一定不可以。孟子講過孔子一個故事,說他在一個地方當官,因為君王對他實在太好了,所以孔子認為自己的仁政可以實行。但是一次在祭祀的時候,用于祭祀的好肉沒有拿到,孔子一怒之下就辭職了。別人和孟子討論,說孔子太小心眼了,如果肉沒到,那么再等會兒,好肉就送過來了。孟子說,你們不明白啊!孔子是因為君王對他態度太好,他不能對不起君王,所以才答應在這里做官。結果過了一段時間后,他覺得在這兒不能實現他的理想,那么他就要走。說是由于仁政不能實現才走,那矛盾就激化了,所以他就找一個借口,說是肉正好沒來,所以官沒法當,就走了。大家也不會去責備這個國家的君王,緩和了矛盾。孟子有很正義的一面,但是也還有這種很世故的解釋。
中國的思想理論是要想辦法走“通”,老子、莊子更是主張以退為進,以弱勝強,以無勝有。老子甚至主張,柔弱是生命的特色,僵強是死亡的特色。
重視養生
中華文化還有一個特色就是重視養生,尤其是道家,把養生看作是人生核心價值之一。其實孔子沒有專門講養生,但是很多說法也是講養生的。比如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孟子也不是不注意這個,他講究的是“居移氣,養移體”,影響人的體態、氣質、精神狀態。孟子認為理想的小康社會是大家有足夠的土地,然后50歲的人可以穿上絲綢做的衣服,70歲以上的人可以吃上肉,孟子十分重視民生。同時,老子提出了“無死地”的概念,人因為進入了死地,所以才會死亡。老子說:“蓋聞善攝生者,陵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攝生就是養生,有凝聚的意思,能夠把自己的生命凝聚起來。這樣的人,在陸地上走碰不到犀牛、老虎,在軍隊里面走,碰不到武器。碰到這樣的人,犀牛沒有地方用它的角,老虎沒有地方下爪,士兵沒有地方用兵器,這就是人不應該進入死地。說起來很簡單,很有道理,就是危險的地方不要去,惡劣的習慣不要有,如果酗酒,就是進入死地了;和黃賭毒發生了關系,也是進入死地;貪污腐化也是死地,自取滅亡。莊子還說:“善其生,善其死。”活著的時候要好好活,死的時候要好好地死,充分認識到大自然的規律。莊子這些話都很令人感動:“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一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塊就是宇宙,要活著就要辛辛苦苦干活,稍微安逸一些,年齡已經大了,死就是休息。對死看得最開的就是莊子,他有很多名言。
孔子最有意思的是講究吃飯的規矩,十分認真,說明了他對健康的重視、對食文化的重視,也說明了他對此岸、現實生活、活在當下的珍惜。孔子有很多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惟酒無量,不及亂。”人吃得再多,不能夠把自己吃東西消化能力壓倒,這樣就不好了。孔子說得如此正確,越是好東西,不能讓它把人壓住,人要壓住它。
中國有一種特殊的說法,把儒、釋、道、名、法、陰陽都能混合起來,化為一體。我去美國的次數比較多,有的時候和他們聊起中國,外國人對中國人的了解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就是“allmixed”,所有的都混合在一起。我上世紀80年代去的時候,還沒有這種觀念,一直到90年代、新世紀,大學教工食堂會宣布,今天有中國菜。一看,大雜燴就是中國菜,肉片、土豆片、胡蘿卜片都混合在一起。他們認為中國的特點是混合。司馬遷的父親就說過:“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天下大道是一,但是人的考慮卻有100種,歸宿是一,但是道路途徑有很多,關鍵是一而生多,多而歸一。
北魏時期由于佛教盛行,已經出現了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主張,到了唐代,這種主張已經被很多人所接受。合一混一的主張,一方面養成了學理上馬馬虎虎、不求甚解、不講求準確性嚴謹性的毛病,另一方面其實解放了接受某種主張的信仰者的頭腦,擴大了某種學派成員的選擇空間,同時弱化了不同學派乃至不同信仰、不同宗教間的價值爭拗與文化沖突。至于中國民間,這種類似“三教合一”的現象多有所見,天真可愛,莫名其糊涂。從好的一面看,中國人想辦法把不同的道理、學派放在一起解釋,不但是命運共同體,而且是博大精深的文化共同體。
(本文為王蒙日前在上海圖書館的講座,王培茗記錄,王蒙審定。)
編輯:楊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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