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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底片上的林泉仙境
《不朽的林泉》系列之一。周仰
我生在江南,小時候蘇州園林是沒有少去,然而除了游人如織,并沒有許多好印象。與此同時,在上海的成長經歷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不覺得自己與園林或者昆曲之類的“東方文化”有強烈的聯系。直到2014年,與昆曲曲人上官秋清合作一個項目時,我第一次來到了蘇州藝圃,那也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回到江南園林。上官在園林中唱起昆曲,吐氣、定神,當第一個音節婉轉流淌出來,不管多嘈雜的地方,都已經靜了下來。如果你愿意,可以稱之為魔法,在綿長的旋律中,分隔世界的帷幕似乎被撩開一角,讓我們一窺仙境。
之后,我又因為上海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基金會的邀約,有機會更近距離地接觸江南園林。2015年一個夏夜,我有幸在臺風逼近江浙地區的夜晚,將蘇州耦園占為己有若干小時。坐在耦園黃石假山頂上的石凳等著天光消逝,我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看到:假山,并不是“假”的——在園林的語境中,它就是高山。因為園林并不遵循我們身處的原初自然的法則,也不是用人造的山水對原初自然進行的簡單模仿。正如英國語言學家托爾金在《論神話》中論述的,神話作者創造出一個不受已知自然規律的主宰、擁有獨立運轉規律的次級世界——一個允許讀者心靈進入的仙境。園林亦是不同于現實世界的另一個時空。
在對耦園的拍攝中,我最初使用了中畫幅相機,之后改為大畫幅,但自始至終用的都是黑白膠片。這樣遠離現實的圖像,加上我刻意避開游客、排除現代生活的痕跡,并非僅僅試圖帶觀看者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節點,而是希望創造一種不同的時空對話方式,讓人們在面對文化遺產時,有機會產生更深的連接。
江南園林大多為古代文人、士大夫從官場隱退之后建造的私人居所,它們不僅承擔居住的功能,更重要的是表達了這些文人的道德或哲學理想。如今,園林早已不再是私家的,但無論作為掛牌的文物保護單位還是著名的旅游景點,人們對它們的理解卻趨于格式化、扁平化。成群結隊的游客跟著導游走馬觀花,聽一些不著邊際的軼事,或者刻板的事實:“該建筑為重檐歇山頂”“古人對太湖石的審美標準講究皺、瘦、露、透”……花窗、月門、太湖石,這些元素在成為宣傳冊上的典型形象時,也成了孤立的碎片。因此,我希望通過自己的理解和拍攝,更為整體地呈現園林的精神。
古時建造園林的文人,以“造物主”的身份創造了立體的次級世界,允許人們親身流連其中,尋求解脫。這并非僅僅是為了逃避古老或者現代“真實生活”的困擾,而更重要的,是從人類的必死命運中解脫。畢竟,正是在園林里,杜麗娘夢見了愛情,于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突如其來的、奇跡般的完美結局,予以我們慰藉和喜悅,超越了世間的悲苦。從昆曲經典《牡丹亭》到《聊齋志異》之類的志怪故事,園林總是那個不言自明的大背景,就像日本作家夢枕貘筆下風雅別致又蒙昧黑暗的平安時代——“人和鬼神共處一個屋檐之下”。園林所構成的,也正是這樣一個亦真亦幻的時空,它能夠滿足我們終極的渴望:永生。
誠然,如今作為旅游目的地的園林,早已不是數百年前初建的樣子。歷經損毀和修復,哪怕是根據史料盡力再現,其樓閣亭臺乃至一石一木,恐怕也不是人們心目中“原真的”古跡。然而,哪怕在布局、植被、名稱、所有權方面不斷發生變化,有一種園林精魂卻始終揮之不去。即,無論歷史如何變遷,只要人類對于死亡的恐懼和對超越死亡的渴望不曾改變,園林在核心層面就總是一脈相承的。讓目光透過物質的、現實的世界,去搜尋隱匿其中的另一個時空。當陽光照到水中央的一簇植物,或者暮光將逝,或者一尾鯉魚稍縱即逝……在這樣的時刻,分隔兩個世界的帷幕突然撩開,那個隱秘的仙境浮現在眼前,超越生死,一日千年。
在拍攝中,這個仙境就常常出現在我相機的成像屏上。有人說用大畫幅相機拍攝是私密的體驗,這點我越來越同意。在遮光的冠布后面,我長久地盯著毛玻璃上凝結的光,那幅上下顛倒的影像只為我一個人出現,而一旦插入底片,這種帶著光暈的影像便會消失。在反復的、私人的觀看中,一種與園林的親密感不知不覺生長出來,園林似乎成了“我的”。慢慢地,我開始創造肉眼不可能直接看到的圖像,多次曝光,糅雜了自己的意圖、意外甚至錯誤。用膠片拍攝時,從按下快門到底片沖洗出來,這段或長或短的時差中,總會有奇跡發生。膠片這種媒介尚存的可信度將我的操控變成事實,于是那個仙境真的被銘刻下來。哪怕它同我們渴望的永生一樣無法抵達,但若能在一瞥之中確認這個仙境的存在,或許也可以讓我們獲得身在其中一般的慰藉和喜悅。
(作者:周仰,系青年攝影家、上海外國語大學新聞學院外聘教師)
編輯:楊嵐
關鍵詞:園林 仙境 底片 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