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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死神”開車的人:他一年接送2000多位逝者
為“死神”開車的人
一年接送2000多位逝者,最多時一天出車23次,他從死亡里看到了生命的意義
公主嶺殯儀館的門衛室,登記遺體存放間信息的“生死簿”。A12-A13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衛瀟雨
吉林省公主嶺市中心醫院建在繁華的城市主干道上,37個臨床科室,520張編制床位。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醫院后門的通道上,經常停著的一輛白色的金杯閣瑞斯商務車。它比普通面包車大一點,從正面看,除了覆滿引擎蓋的兩個大字“殯葬”外,它和其他車輛沒什么不同。
醫院附近常有救護車經過,駕駛員、醫護人員都穿白大褂,象征著純潔、神圣。這輛金杯閣瑞斯的駕駛員叫王亮,穿一身黑色運動服。
“一個是搶救生命的,一個是送別生命的,坐在哪輛車上,家屬都會哭。”王亮說,兩種哭不一樣,救護車上的哭是有希望的、帶著祈求的;在他的車上,哭聲恰恰相反。
作為公主嶺市殯儀館的一名殯葬車司機,王亮的工作是送逝者最后一程。不論何時,只要電話鈴聲響起,他就要出發。過去一年,他出發了超過2000次,從醫院、社區和零下20℃的郊外野草堆里接回了2000多位逝者。最多的一天,他的電話響了23次,意味著23個人的死亡。
2018年8月,王亮在一家短視頻平臺開了直播,講述殯儀館的故事。和王亮一起,殯儀館的殯葬司儀趙虹浩、綜合部員工王興國也陸續開播,還被粉絲們合稱為“鐵三角”。他們展示各種殯葬用品,分享登記逝者信息的“生死簿”,帶著粉絲們感受這最后一程中的苦辣辛酸、人間冷暖。
王亮說,這份離死亡最近的工作讓他明白,活著有多好。
壞消息先生
在殯儀館的值班室,黃歷永遠是最新的一頁,上面寫著今日運勢、宜做的和忌諱的事。旁邊是一本普通日歷,至今停留在2017年11月。門框上擺著驅邪用的艾草,停尸間的20多把鑰匙都開過光。
對于王亮來說,這個房間里的每個電話都是壞消息。
他最不希望電話響起,盡管那意味著他的收入:市區內接逝者,一次8塊;到100公里外的長春接,一次16元。“我寧愿一趟不接,就掙我2700塊的基礎工資。誰愿意開著那個車出去讓別人知道?”
3月8日晚上11點多,王亮的電話又響了,他開著那輛金杯閣瑞斯駛向一個車禍現場。
與普通面包車不同,殯葬車的車體被分割成兩個區域,前面的駕駛座、副駕駛和一排三人座位屬于生者;后面的車廂能像后備箱一樣打開,有固定擔架的鐵桿,逝者會在這里走完最后一程。
趙虹浩的房間里擺滿了與風水相關的書,還有一張他為某名人父親做法事時的合影。
在殯儀館工作了兩年,王亮去的最多的是市區的幾家醫院和大型社區。從那些地方接來的逝者,大都與死神經過了一場漫長的拔河,系自然死亡。家屬們會為逝者換好素凈的壽衣,再把他們抬進車里。在開往殯儀館的路上,逝者的兒女要坐在副駕駛,扛著招魂幡,其他親屬坐在第二排。
一些意外發生地或刑事案件現場,也能看見王亮的身影。有時是靈車開不進去的荒地,因為一個男人醉酒后步行回家,但方向走反了,被凍死在路上;有時是進出只有一條道路的小村,因為一位老人在那里上吊自殺。
3月8日那天,王亮去的是車禍現場,這是眾多意外中最常見的情況。趕到時,他見到了那位54歲的女性逝者,頭部因為撞擊變了形。
那一次,沒有親人來送她,只有鄰居和幾名一起打麻將的朋友。王亮遞給他們一個白色的遺體袋,希望先將逝者放進袋子再抬進車里。“但是他們嫌麻煩,把遺體袋鋪開,墊在逝者身下就不管了。”王亮說。
37歲的王亮,高個子,瘦瘦的,看起來皮包骨頭。因為兩根眉毛長得又濃又寬,直播間里有人說他像鐘馗。
自從入了這一行,他養成了許多職業習慣,不能笑,不能說“再見”,不能穿紅色的衣服。就連和家人去照相館拍親子照,攝影師都說他,“你怎么一點不笑啊?”
他隨身的錢包里有個護身符,是妻子從廟里特地求來的。因為怕丟,護身符被疊成了一小塊,縫進了皮質錢包的一個夾層里。
除了水杯、衛生紙,王亮的金杯閣瑞斯里還有許多米白色的棉線手套——有時逝者身邊沒有親友,他也要搭把手,幫忙搬運遺體。
與王亮相比,趙虹浩、王興國與逝者的距離更近。趙虹浩是殯葬司儀,主要負責協助家屬辦好逝者的身后事。為了在形象上接近職業,他留起了胡子,手上掛著手串和戒指,買畫著祥云、盤扣的衣服,穿布鞋。
王興國在殯儀館做了15年,殯葬車司機、遺體整容化妝、尸檢、太平間看守、推遺體進火化爐等工作全做過。為了讓逝者走得有尊嚴、走得盡可能漂亮,他會為一些遺體縫合四肢、洗臉、刮胡子、梳頭發、化妝。為了防止逝者面部塌陷,還要在他們的嘴里填滿棉花。
誰都不想見到的人
王亮等人服務的公主嶺市殯儀館,位于城市南邊一座小山上。
王亮一家三口,他的兒子5歲了。受訪者供圖
過去,殯儀館門前是條坑坑洼洼的土路,兩邊是破舊的民房,路上還堆著柴堆,平常極少有車通過。直到3年前,土路變成了102國道,寬了,平了,可還是沒車愿意往這里開。人們覺得殯儀館晦氣,那條路“通往人生的終點站”。就連送人到這里的出租車司機,臨走時也要丟個硬幣,說是給小鬼的“買路錢”。
在這里工作的人,也要承受外界異樣的目光。
趙虹浩原本經營一家佛教用品店,為了掙到更多的錢養活一家老小,才改行做了殯葬司儀。聽說女婿去了殯儀館,趙虹浩的老丈人氣得跑來訓斥,“沒本事的人才倒騰死人生意。”
妻子單位的同事也變了臉色,開始向她抱怨“你老公長得真嚇人”;同學聚會時,妻子也被告知“別帶你老公”。
殯儀館整容師李春樹(化名)不敢告訴別人自己的職業。他正在上初中的兒子,至今不知道父親在殯儀館工作。每次遇到兒子學校要求填寫家長的工作信息,他都填民政局。李春樹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一名同事的兒子曾在學校被人嫌棄,沒人愿意和那個孩子坐在一起,說他爸爸是“煉人油的”。
就連王亮的車都遭遇過各種尷尬。一次外出接逝者的路上,車子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走不動,他硬撐著把載著逝者的車子開回了殯儀館,用腳一踩輪胎,走氣。當時是傍晚7點多,王亮連跑了3家修車行,都沒人愿意給他修車。工人說,“裝死人的車我們不敢捅咕。”
洗車更得自己來。王亮第一天上班與上一任司機交接車鑰匙時,就問過,“夏天濺上泥了怎么辦?”對方答,“沒人給刷,自己收拾收拾。”
因為不時遇到意外死亡的逝者,王亮的車上留下過各種東西,冬天血跡凝固在車上,要燒開水一壺一壺沖洗;夏天遺體腐爛,要用高壓水槍才能沖干凈。
如果從情感上講,大概很少有人愿意在這里上班。但在這個東北小城,殯儀館是國企,有五險一金,工作穩定又還算清閑,王亮們舍不得放棄。偶爾有人想要另謀生路,卻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會了,找不到其他工作,不如在這里繼續干下去。
自從來到殯儀館,許多人不再和朋友聚會,不再走親戚;有親朋結婚時,他們會遞上自己的份子錢,但人不到場,怕被人說晦氣。
2019年的大年三十輪到王亮值班。按照殯儀館的規矩,他可以把靈車開回家里,需要出車時直接從家出發。但他選擇一個人留在殯儀館過年,沒有年夜飯,沒有春晚,沒有紅包。他說,鄰居們至今不知道他的工作,他是“誰都不想見到的人”。
直播間里的悲傷
幾年前,王亮就在一個短視頻平臺上注冊了賬號,經常看視頻消遣。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與職業相關的ID“接尸人”,“因為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叫《趕尸人》。”
但去年夏天以前,他從沒想過自己也能開直播。直到2018年8月,一名河南的戶外探險主播特意跑來公主嶺,舉著手機在殯儀館到處拍。王亮覺得有點意思,讓那名主播幫他開通了直播權限。
剛開始,王亮只想在直播里和老朋友、老同學聊天,講講他在“山上”的殯儀館里與逝者打交道的日子,緩解一下無聊、壓抑、沉悶的情緒。但幾次直播下來,一群陌生人擁了進來,看他的ID,詢問他的工作。王亮開始用直播接待好奇的粉絲,給他們講殯儀館的故事。
在短視頻平臺上,拍攝墓地和墓碑、火化現場、車禍現場、遺體等內容會被封號。所以王亮只敢拍攝殯儀館的門衛樓、停車場、外觀像七層佛塔的骨灰存放樓,以及手機前置鏡頭里的自己。
一次直播時,王亮接到的逝者是一名因整容意外去世的26歲男子。在汽車的晃蕩聲中,逝者的母親回憶起為生兒子交的超生罰款,兒子在全家的寵愛中長大,直到兒子打算在結婚前整容……這位母親心中無限酸楚,但不得不接受兒子離世的現實。當把這位逝者送到殯儀館時,王亮發現直播間里來了2000多人。
現在,王亮在短視頻平臺上有26000名粉絲,大部分是“看熱鬧的”。他們想讓王亮拍存放遺體的冰柜,拍火化爐,王亮都拒絕了。
粉絲里,有人認為死亡是件遙遠的事,不必認真對待,拿千奇百怪的死因當段子聽。有人甚至在直播間里亂說話,問“啥時候來接我啊?”遇上這種人,王亮便會表情嚴肅地告訴他們,“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出于獵奇心理。有的人談論自己的生死是在傾訴內心的痛苦,因為現實生活中,他們找不到這樣的傾訴對象。
一次,有網友在王亮的短視頻平臺作品下留言:“我最后一次睜眼,能看到在天堂里的兒子,那樣我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后面是6個哭著的表情。
王亮點開她的主頁,發現全是和她逝去的孩子有關的內容。刮風了,她寫“那縷清風我能感受到是你回來看我們,對嗎兒子?”做夢了,她寫“今天媽媽夢到你,為什么是十二三歲的時候?”王亮很理解,留言安慰她,“你的孩子在天上也會希望你能好好的”,還請粉絲們“都去給她點點關注”。
看了王亮的直播,趙虹浩、王興國也加入進來。還有不少其他在殯儀館工作的粉絲和他們互動,尋找職業認同感。
王亮會告訴大家,做這行要注意哪些忌諱,要怎樣和家屬溝通、調整心態,不能“自己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山東濟南的劉超今年34歲,和妻子一起開靈車。他覺得王亮和做這行的許多人不一樣,“身上有一股勁兒,對生活很熱情,每天都樂呵呵的。”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王亮 逝者 殯儀館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