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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故宮歲月 他只做了一件事

2018年12月04日 07:40 |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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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到什么份兒上算行?師父給了標準:“表面跟剝了皮的熟雞蛋一樣,古代器物制作的時候就是這個規矩”。王有亮是個實在人,師父怎么說就怎么做,他知道在師父面前那些偷懶的招數都不管用,師父都不用眼睛看,只用手一摸就知道打磨得合不合格。于是,王有亮就老老實實坐在那里打磨了三年,手掌和指頭的紋路都磨淡了,漫天的銅末子飛到身上,夏天一出汗,別說手了,鼻子、臉,渾身都是綠的。

三年過去,任務完成,用師父的話說,王有亮“渾身的躁氣都化了”,人也慢慢沉靜下來,這才算在這個行當里入了門。王有亮干活這股子認真不惜力的勁頭打動了師父,他最終成了趙先生的關門弟子。

故宮的很多技藝是代代相傳的,雖已經沒有了舊時代手藝人拜師的那些老規矩,但全靠師父口傳心授,師徒關系自然不同一般。“不熟的人眼里,我師父是個不善言表的人,更多時候‘活兒都在手上’。但他對我特別好,而且特有冷幽默。現在雖然很少有人講究師徒關系了,但師父就是師父,算是親人。”

趙先生到75歲以后身體狀況變得不太好,在這之前的七八年,王有亮幾乎天天跟他一起工作,師父把他的一身絕技傾囊相授。跟大多數中國傳統手工藝一樣,除了吃得了苦,優秀的匠人還必須得有天分,比如青銅修復這個行當里“做舊調色”這個步驟,師父領進門,剩下的就要靠自己參悟,有幾次還真把王有亮難住了。

“做舊調色這個步驟很難,完全憑感覺,比如說一件器物,你看它是綠銹,它絕對不是純綠,里邊多少是有黃的,有紅的,有各種顏色,就跟畫油畫似的。”這種對色彩的感覺師父教不來,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經驗就是一次一次試出來的。有時候花了很多力氣調好色,師父只一句話“你這個色不對,里邊欠點兒紅,露著底兒吶!”直接拒收,王有亮就得拿回去重新琢磨,有時候甚至得把已經補好做好的銹色全部用藥水洗掉了重新做。

王有亮回憶這段學藝經歷很是折磨人,“有時候就是調不出來正確的顏色,一個星期都調不出來,難受死了。”直到今天,遇到調色這個步驟王有亮仍需琢磨半晌,才慢慢上手。“干我們這行兒有規矩,燈下不做色,陰天也不行,就得是自然光。也沒聽說過用秤量顏料克數的,都是憑手感。”

把一堆碎片恢復成國之重器

王有亮工作的故宮文保處青銅修復組原來在西六所冷宮的一個小院子里,如今統一搬到了故宮新建的“文物醫院”。西門附近一長溜灰瓦紅窗的房子,寬大敞亮,遠遠可以看見西北角樓,雖然搬了家,但王有亮手頭的工作一如既往,唯一有點兒遺憾的是原來院子里的貓沒跟過來。

青銅修復是故宮文保處的一項重活兒,因為故宮收藏青銅器16000多件,是中國青銅器藏品最多的博物館之一。清代,清宮內務府造辦處內有專門機構負責征召各地能工巧匠仿制、修復青銅器,逐漸形成了一套工藝規范的傳統手工技藝,這項技藝代代相傳,如今的非遺傳人正是王有亮,他擔負著傳承故宮絕技的重任。

在故宮的35年,王有亮不知道過手了多少國寶級的文物,不過他跟師父一樣,幾乎從不主動提,非得你追著問,他才偶爾說兩句。

“大家問得最多的,就是春秋時期的蓮鶴方壺。”王有亮說。王有亮修復的器物很多,最出名的應該是春秋時期的“蓮鶴方壺”,它是國家一級甲等文物,無價之寶,也是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重器之一。它被送來的時候,方壺的器腹裂開不規則形狀的大口子,耳朵也掉了一個。

焊接耳朵、補配腹部參差不齊的口子,再往上做舊,王有亮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救活了這件稀世珍寶。“兩千多年以前,先師們就在鑄造、雕塑、工藝造型等方面達到如此高超的水平,我可是懷著崇敬的心情修復的。”一位文物專家鑒定后說,如果不出意外,這件青銅器至少延長了一百年,不用再修了。

還有破損更為嚴重的文物,曾經有一個故宮從湖南收的青銅卣,整物是30厘米見方,但卻碎得都跟蠶豆那么大,王有亮看到就有點兒發憷。他想了各種辦法,最后決定先拼四五個小塊,然后連接成一個大塊,拼了有六七組大塊,最后整體再給它焊接上。“對于特征不明顯的殘片,得耐心地給它們‘找鄰居’,看碴口、弧度、薄厚、銹色,對上一個就做上記號。碎渣子也不會隨便丟了,都是收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修復花了將近一年時間,這件重器才得以起死回生。

王有亮后來才知道這種花紋的提梁卣全國可能也就一兩件,因為青銅器上一般都是饕餮紋,像這種蜥蜴紋飾極少見,過去故宮博物院里沒有這類型的器物,修好了等于又增添了一件寶貝。

這些年,王有亮一共修復了300多件青銅文物,從墓葬中發掘的青銅器由于年代久遠,大多已經斷裂破損甚至被腐蝕碎裂,有時甚至會破碎成上百片。王有亮憑著一身絕技,硬是將這些“廢銅爛鐵”修復成了世界頂級文物。

對王有亮來說,修好一件東西那種感受簡直無法形容。“心里特興奮、特舒服、特有成就感。因為有可能一輩子就這一次,有的一輩子也趕不上修一次。上一輩修了,下一代人就沒機會干,因為百八十年的東西不見得讓你再過手。”

有些事兒不用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在中國,匠人一直遵循著“無名無我”的傳統,故宮一代代能工巧匠大多數只留下一個姓氏,他們的生命痕跡悄無聲息地留在這些寶物上,不被人所知。青銅器修復也是如此,一直遵循著“修舊如舊”的原則,“干我們這行,對一個人手藝的最高贊譽是恢復原貌,就等于你所做的讓人看不出來。”所以,王有亮這些大國工匠們是真正的“幕后英雄”。

永遠隱藏在文物背后,便是故宮這些修復大師的人生。當年王有亮師父修復銅奔馬,中國文物在全世界巡展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物外交”,郭沫若潑墨揮筆寫下了“四海盛贊銅奔馬,人人爭說金縷衣”的豪邁詩句,形容當時盛況。

“這些事兒,我師父幾乎從來不提。我就沒聽他跟誰說過自己修過什么東西,哪件是國寶。他對每一件過手的物件都很慎重,哪怕是復制品。”王有亮說,“我覺得師父教給我的,不單是技術,更是他的敬業和做人的品格。”

抹去文物上所有修復的痕跡,好像什么都沒有做過,而實際上,故宮修復師們所做的工作,付出的代價超乎人們的想象。“銅銹的味兒聞多了,鼻子、嗓子、眼睛都疼得難受。”由于常年要接觸各種化學品,干青銅修復的人大多都有鼻炎。每當換季一變天兒,一屋子人輪流打噴嚏。王有亮擺擺手,不當回事兒。“都是這么過來的。”唯一跟年輕時候一樣的是,他現在也坐不住,原來是心里鬧,現在是腰疼。因為修青銅器,累腰,焊接的時候得抱著干,東西不能撒手,老得拿著勁兒,久而久之,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不能久坐。

如今,王有亮同一屆的師兄弟有離開故宮的,也有轉了組的。他就一直干這行,是因為喜歡,也因為總有遺憾,“自己完成一個器物的修復,心里挺美的,但要說最滿意的,真沒有。你自己修復的,手藝再好,你還是覺得縫隙補得不夠完美,總覺得有缺憾。”

有人說,故宮的修復大師們在故宮修文物,也修了浮躁的人心,修了我們的欲望,還有我們自以為是的價值標準。確實如此,他們堅守著自己的信仰,堅持著自己的喜愛。在日復一日的修復中,成全了文物,延續了歷史,也成全了他們自己,這便是“一事一生”。故宮里不少大師都像王有亮一樣,沉穩親善,溫暖謙遜,從容淡然,執著內斂,他們沒有因為工作嚴肅沉悶,卻意外的幽默平和。

“有些事兒不用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一輩子踏踏實實的,挺好。”王有亮覺得,自己一生只做好一件事就夠了。本版文并供圖/張鵬

編輯:周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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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三十五 故宮 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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