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為家人親友而抒

憂國憂民的杜甫在家族內部、親友之間同樣是一位感情十分豐富、操守非常高尚的真儒。

杜甫的生母崔氏病故甚早，他從小是在東都洛陽的二姑母家長大的，接受了很好的早期教育。天寶元年（742）這位姑母在洛陽去世，杜甫很傷心地處理一應后事，撰寫墓志，刻石。此后的兩年一直呆在洛陽，為逝者守孝。

杜甫的夫人姓楊，是司農少卿楊怡的女兒，他們一輩子感情都很好。當杜甫被安史叛軍軟禁在長安時，他有懷念妻子兒女的《月夜》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環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杜甫的詩涉及楊夫人的不多，這是形象最美而情緒甚苦的一首。楊夫人乃大家閨秀，她跟著杜甫過了一輩子苦日子，但頗為堅韌，素質很高。從杜甫后來的詩里提到的“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看去，她有相當的文化，也很有生活情趣。

杜甫非常愛護子女，不是嚴父，而是慈父。他很注意家庭教育，要求兒子好好讀《文選》，將來好去參加考試，其心態同現在的學生家長毫無二致。

杜甫朋友很多，最著名的是李白（701～762）和高適（700～765）。早在天寶三年（744），他就跟著李白漫游梁宋，秋天又在齊州（濟南）相聚；稍后高適同他們會合，三位一起在今河南、山東一帶漫游，這一段美好的交往，后來杜甫多次提起過：

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

———《遣懷》

昔者高與李，晚登單父臺……清霜大澤凍，禽獸有余哀。

———《昔游》

關于李白，杜甫后來寫過許多感情很深的詩；李白則較少提到杜甫。此時高適還只是一介草根名士，他后來遠走邊陲，又在安史之亂中忽建奇功，做了大官，成為唐代詩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人，他與杜甫終身保持友誼，其往來贈答之作傳世者也比較多。

在詩壇上，十年就是一代。從李白、高適這兩位可算是前輩的詩人這里，杜甫學到很多東西。李白對國家前途、蒼生命運的高度關心，他高尚而浪漫的政治理想以及天馬行空的詩風，都讓杜甫獲益頗多。杜甫寫詩本來以五律為主，自從與李白交往后，也跟著他大寫七言古詩，有些作品如《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飲中八仙歌》等等，風格很靠近李白。高適高遠的志氣、深遠的眼光和豪邁的風格也給杜甫有益的啟迪。同這兩位大詩人的交往大大強化了杜甫身上原有的青年浪漫主義色彩；直到后來，他經歷了太多的挫折和痛苦之后，才逐步告別興高采烈的浪漫，走向深刻和沉郁。而這樣的過程，又正與大唐帝國的由盛而衰同步平行。

杜甫更多的朋友是普通人，他們之間保持著真摯的友誼，試看他寫給一位隱身草野之老朋友的詩《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前人評此詩說：“信手寫去，意盡而止，空靈宛暢，曲盡其妙。”而其根本則是老朋友之間純樸深沉的友情，這里當然不會有任何做作和虛假，完全無須“為文而造情”。

盛唐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高潮期，有三位超級大詩人幾乎同時活躍于詩壇，其中“詩佛”王維（701～761）和“詩仙”李白是同齡人，他們成名較早，代表作大抵產生于“安史之亂”以前，而后在這一場社會政治的大動亂中分別栽了跟頭：王維接受過安史的偽職，李白一度追隨同中央鬧對立的永王璘，站錯了隊，他們后來或被審查，或遭流放，最后雖然沒有一敗涂地，尚可得以善終，但總是失卻了先前的精神，歌喉基本上都啞掉了；“詩圣”杜甫比王、李小11歲，成名也比較晚，他在“安史之亂”以及此后的紛亂中吃了更多的苦頭，但他的精神始終很足，詩越寫越多，越好，代表了唐詩以至中國古代詩歌的最高成就。

王維早年原是意氣風發的，但后來大節有虧，心多愧怍，于是信佛，“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成了一位高高在上的“自了漢”；李白一向高自期許，似乎他在談笑之間就能“平胡沙”、安天下，而實際上他不懂政治，頭腦里充滿了道教神仙的幻覺。只有杜甫，深知自己只是一介寒儒，干不了什么大事，唯有用自己的詩歌來發表意見，議論時事，關心百姓，抒寫性情，盡一個普通儒家知識分子的責任。正是這種高風亮節和自知之明，讓他在唐代由盛而衰之轉折期的詩壇上大放光芒，成為后來詩壇上不朽的榜樣。

簡介：

顧農，江蘇泰州人，著名現當代文學研究專家。1966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致力于漢至唐文學研究、魯迅研究等方面的工作，著有《從孔融到陶淵明：漢末三國兩晉文學史論衡》、《與魯迅有關》、《四望亭文史隨筆》等10余部專著，在學術刊物、報紙、雜志上發表具有影響力的論文、札記、散文、隨筆多篇。